漸行漸遠
小時候,常聽母親感嘆:“生了的人越來越近,死去的人越走越遠!”
那時候不明白——剛出生的小孩本來就在眼前,還能怎麼近?死去的人就埋在那裡,還會遠去嗎?
現在明白了,然而多少的人與事卻已漸漸遠去!遠去的人曾經那樣讓我痛徹心扉。
十多年前,六十七歲的父親雖說不是老當益壯,但他紅潤的臉龐,穩健的腳步,胸懷家國的心境,讓為人子女的我忘記了世上還有一個字讀作“死”。
凜冽的寒風裡,驟然傳來父親猝然辭世的噩耗!那一刻,我驚慌得忘了悲痛,只覺茫然失措,不知道應接受這一事實,還是該使勁拉起靜靜地躺在靈柩里的父親—無法相信從此以後,不能看到他的笑臉,不能聽到他的囑咐,不能拉着他溫厚的手,不能……
那一刻,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語言訴說心中的哀痛。那種感覺像伸出雙手去抓空氣,你那麼想抓住它,它也隨處都在,你卻無法把握它稍許痕迹;又像你自己是一個靈魂,在對一個你無法觸摸的活生生的人說話,任你千呼萬喚,他卻對你再無一點感覺……
那時,只要一想起父親的音容笑貌,我就潸然淚下。
從小到大,與父親相處的時日不算多,與父親親近的記憶也不很多,不知道父親的辭世為什麼會帶給我如此巨大的悲痛。
記憶中,常年奔波在外的父親只有逢年過節才回家與我們小聚。生性溫厚的他不善言辭,不大與我們子女幾個說笑。但也從不呵斥我們,更別說打罵我們,這在“黃荊棒下出好人”的傳統教育俗習下,對做子女的我們來說是件很幸運的事。小時的我既想親近父親,又多少顯得有些拘謹。
父親對我們的愛並不因為他在家的時日短,就比別人的父親付出的愛少。
在那個飢荒相伴的年代,我們從沒餓過肚子,是父親用辛勤奔波換來了我們的飽腹;在那個還不重視女子讀書的鄉間,是父親默默地支持,我才成為家鄉第一個走出來的讀書人;在該成家的時候,也是父親的理解,我才能夠順利地與家境並不富裕,人才也不很出眾,但卻寬容、善良的老公執手,恩愛到現在!
我常常以有這樣的父親自豪。
從我有記憶起,父親就開上了全公社唯一的一輛大貨車!十鄉八里,很少有人不認識父親的。
記得高三那年,我背着父母獨自離家去百裡外的一個小城會見朋友。中途轉車時,天黑了,當天已沒有了出發去那小城的班車,從未出過遠門的我站在陌生的車站裡不知如何進退!這時一位同車的叔叔問我到哪裡,父母是誰?(在那個年代里,人與人很少說假話,彼此都很信任,哪怕是陌生人)當我說出父親的名字時,那位叔叔說:“哦,你父親我認識,我們還是朋友。我姓蒙。你回去給你父親一說他就知道了。”那天蒙叔叔把我帶到一個他熟悉的旅館里安排我和那裡的女服務員一起住,還囑咐她們照顧好我。那一夜我睡得很踏實,除了感激與我只有一面之緣的蒙叔叔,也為離家這麼遠還能得到父親的庇護而高興。
父親是個好人。
善良的父親開車幾十年,從未有過將生命置於車輪之下的事,就連路上碰到一隻兔子,他也會停下車來等它跳遠了才開過去,更別說碰上老頭、老太太讓他們搭一程。
勤勞的父親從不睡懶覺,總是天一亮就起床,忙裡忙外,一直到天黑。他不愛打牌,但回到農村,他總是熱情地陪着前來拜訪的鄰里鄉親整天地玩川牌。
慈祥的父親不善言辭,從不直接表白對兒女的關愛,只是默默地付出。就連我成家后離別娘家,搭的那一趟早班車也是父親天未亮就去路上截住的……
我曾對父親說,等他七十大壽時,一定帶上丈夫與孩子回去給他祝壽,可是父親卻在過完六十七歲生日不久就撒手人寰!我成了一個永遠失信於父親的孩子!
也許是從沒孝敬過父親讓我心生愧疚;也許是父親走得太突然讓我一時不知如何接受;也許是血脈相連的牽扯疼痛了我;也許……父親的去世讓我久久不能平靜。
十多年後的今天,我終於學會了讓思念靜靜留在心底,慢慢浮上心頭。那漸行漸遠的人與事讓我明白了生是如此可貴,好好珍惜吧……
在我能平靜地回憶父親的時候,母親也向我們永久地道別了。
母親身體不好,有肺氣腫,我們常擔心她不能長壽。還好,她活過了八十個年頭。可是,母親走了,我仍然很悲傷。
母親一生坎坷,但她卻很樂觀。如果沒有聽她說起過自己的經歷,單看她慈祥的笑容,我一定不會知道母親有多堅強。
外祖父家境貧寒,母親從小隨着她的一個姨母生活。三歲時那位姨母去世,她又輾轉到她最小的一個姨母家生活,一直到成年後該嫁人了,才回到自己家。寄人籬下長大的母親從未說起過成長中的坎坷,只是她總愛說起外婆家的人與事,挂念我們那個比她小的舅舅。
母親結婚後多年不育,這在結婚就是傳宗接代的年代里,對於一個生性要強的女人來說,該要承受多少的壓力!十八歲就結婚的母親直到三十二歲才相繼有了我們姐弟兄妹四個。因此,打我記事起,她就沒有年輕過。
母親身材瘦弱,瘦弱的身材對於一個生活在農村、丈夫又常年在外的女人來說,註定她會比別的婦女付出更多的艱辛。
在記憶中,我總擔心她瘦小的身子會被兩隻大水桶、大糞桶、大背篼壓折了!因此我們子女四個懂事起,就開始學着分擔母親的辛勞。
母親很善良。小時候,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遇到荊棘條伸到路上來了,她總會用刀砍斷,沒有刀就用一雙赤裸裸的手摺斷,然後回過頭來對我說:“做人要多栽花,莫栽刺。”就連小小的螞蟻,母親也不允許我們無故傷害。
母親很要強,要強的性格也讓她吃了更多的苦,受了更多的累。大生產時,她雖身材瘦弱,卻跟那些男勞動力一樣上山挑糞,下田耕地。包產到戶后,看到別人家開始修新房了,母親不顧父親的反對,硬是獨自在家修起一套新房。(父親想等我們成人後再考慮修房的事)
母親把愛分給了我們,沒有為自己留下一點。記得小時候的一個大熱天,母親從坡上割草回來,從懷裡掏出四個熟透的野桃,分給我們子女四個。在那樣一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一個酸甜的野桃,對於我們來說真是意外的驚喜。我們高興地吃着那難得的水果,姐姐問她有嗎?母親笑着說:“那顆樹只結了四個,剛好給你們四人。”
母親總為兒女們着想。年老時給她拿錢,她總是擔心我們不夠用,總是不收;給她買衣服時,她總是說那麼多衣服穿都穿不完,還買新的幹啥?就連最後一次病重,姐姐問要不要給遠方的弟妹打電話,讓他們回來,她還說“不打”。她每頓飯前禱告中都要祈禱上帝保佑的兒女,她不是不想見他們,她是擔心我們來去一趟費時費力費錢啊!
我看着母親在病床上咽下人生最後一口氣,就那麼靜靜地走了!被兒女牽絆了一生的母親,在她咽下人生最後一口氣時,兒女們的繞膝守望卻再也不能牽絆住她了!我的淚不由自主地溢出眼眶……
今生,我再也不能牽住父母溫暖的手,再也不能聽到他們溫情的叮囑,再也不能享受到他們溫馨的愛撫……
春去了,秋走了,冬過了,春又來了!父親墳前那枝下葬時插下的黃荊樁長成樹了,母親墳上的草也綠了!
漸行漸遠的時光里,我又聽到了母親的嘆息:“生了的人越來越近,死去的人越走越遠!”
(此文我曾以“乃禾”為筆名在“好心情美文站”發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