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已經去逝二十年了,很想寫一篇關於姥姥的文章,但未能如願。
在我心中姥姥的形象是那麼的高大,也許至親的人往往抓不住特點的原故吧,一直擱筆未動,總覺得自己沒有信心和能力把姥姥寫好,未敢動筆。似乎想起,總有念不完的好,然而這些好,大都隱藏在生活的點點滴滴之中,如何去提煉,把姥姥的音容笑貌,和言行舉止都提煉出來,用文字表現出來,不知道從那個角度去定位,卻對我來說非同易事,無從下筆。
姥姥是河南濟源人,她從小失去雙親。成人後,生了舅舅,母親,還有小姨。母親七歲時和舅舅、姨姨,隨姥姥逃荒來到了山西。途中爺爺病逝,姥姥當年三十歲出頭,孤兒寡母,一路靠討飯來到山西,舅舅從小小兒麻痹,行動不便。姥姥就和七歲的母親背着家當,抱着只有幾個月大的小姨翻過太行山。那時候兵荒馬亂,軍閥橫行,土匪出沒,既要躲避軍閥戰亂,又要設法尋找個棲身之地。因為在逃荒之前,沒有任何熟人親朋可依靠,可以說是茫然四顧,沒家沒業,沒依靠。當時,不是說討飯就能討下的,她們一路走走停停,慢無目的地一路走着。姥姥就是靠沿路打工做活,靠着機智和勇敢,歷經磨難終於把三個孩子帶出太行山。來到了曲沃縣后不幸的是,母親懷抱當時只有七個月大的小姨,被當時的軍閥稅務局長帶人搶走,再無音訊。沿途失去了爺爺和小姨,兩位親人。姥姥在承受了如此的打擊后,並沒有被擊垮,而是堅強的把母親和身殘的舅舅帶到了鄉寧。
鄉寧當時有個閻錫山的兵工廠,很多河南逃荒過來的人都在那個兵工廠做工。因為家中沒有勞力可去兵工廠做工,也只能靠老鄉多罩着,在鄉寧安了家。母親那時候也只有十來歲,跟着姥姥紡線織布養活家。姥姥還在閑暇時給別人伺候月子以補貼家用。大冬天下河灘冰水裡洗衣被,洗尿布。一次,左手中指被扎破,沒錢治療,後來竟越腫越大,被感染,只好據掉。從那一后姥姥的左手成了四個指頭。更為不幸的是舅舅後來也因病去逝。在短短的幾年中,逃荒出來時一家五口人相繼分離,姥姥又在短時間內飽嘗了人間的生離死別。就剩下姥姥和母親相依為命,所以姥姥就一直跟着母親,一生也沒有再嫁。
後來,我母親生了我們姊妹五人,幾乎都是姥姥一手撫養長大成人的,母親和父親結婚後開始識字學醫,在保健站工作。特別是文革開始后,父親因當年是劉鄧大軍的二野功臣,曾先後立功十幾次,僅特等功就是四次。當然那時候就自然成為鄧小平的黑爪牙了,我們家被造反派幾次流放到偏僻的農村。為了照顧我們姊妹,姥姥把自己辛苦靠紡線打工掙來的家產,毫不猶豫的賣掉,放棄了城市優越的生活環境,寧願一生守寡和我們一起來到了偏僻的農村,那個窮鄉僻壤的地方。
姥姥是小腳,走起路來就像踩高翹,山村裡的路,低凹不平,我經常想起姥姥走路的樣子就是象在蹦,現在想起姥姥為了我們受的罪依然眼淚忍不住打轉。姥姥一生歷經磨難,先後經歷痛失親人的打擊,後來又把一生的心血和全部愛為我們付出了。想起姥姥和我們一起在地里轉糧食,那麼遠的難行的山路,為了減輕我的負擔,姥姥每次總是把自己提的筐子里塞的滿滿的,身體極力傾斜着以便和筐子的重量保持平衡。然後掂着平時剛能走的穩當的小腳,在灣曲不平的山路上跳躍着前行,每次分糧多的時候,她的腳總要腫上好幾天。
姥姥歲數大了,行動不便,血液循環不暢,一雙老寒腿總是經常沒有知覺,小腳經常被石頭拌破,幾乎每晚都用熱水泡,泡一個小時,泡得差不多了,輕輕揉搓,那些長期壓抑的腳趾,全部萎縮變形了,就像風乾了的蘿蔔條,腳板上布滿雞眼,粗糙的老皮溝壑縱橫,這樣的腳要支撐身體自由行走,要承受洗衣弄飯,拖兒帶女的家庭重任,其間的艱難與痛苦,非我們做兒孫的能夠想象。每晚總是在煤油燈下,把那雙小腳攬到胸前,用剪子、小刀修修腳。至今想起姥姥在燈下擺弄着自己的小腳,咧着嘴,倒吸着涼氣,卻從沒有出過聲。那是一雙飽經滄桑的腳,在這枯瘦而又畸形的腳上,不僅找不到一絲美感,而且還留下一種如錐扎心的疼痛。
在我們的記憶中,姥姥沒有年輕時的漂亮容顏,滿臉溝壑的皺紋。只有那布滿滄桑的慈祥笑臉和那永遠累的直不起來的腰桿,滿頭象草根一樣的一頭的銀髮整齊的梳理着和那滿嘴僅剩的幾顆牙。每當夜裡醒來時總是看見姥姥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給我們納着鞋底或坐在小火爐前紡着線。
姥姥不識字,但記性特好,從小經歷了很多磨難,也經歷了很多的事情,在漫長而又艱苦的環境下磨礪了自己的性格。姥姥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很多事情過耳不忘,什麼時候說起來總是給你講的點滴不漏,頭頭是道。為了在農村不被人小覷,姥姥從不說她是逃荒出來的,感覺姥姥說話辦事很有水平,不比常人。村裡有人問姥姥是什麼文化,姥姥總是笑着說自己是梅花大學畢業的,村裡人也深信不疑。就是有時候需要讓姥姥寫字時,姥姥從來不寫,推託說自己年紀大了眼睛花了,由她口述別人代寫。總之,村裡的人都認為姥姥文化程度很高,也尊敬有加。況且當時的農村也沒有人知道什麼梅花大學或什麼清華大學的。其實,就是到我很大了,我也不知道姥姥不識字,有時候我問她作業時,她說她們當時認的是老字和現在的不一樣,知道姥姥的難處后,也就很少用現代的知識請教姥姥了。直到後來進城了,我才知道是有個清華大學,並沒有什麼梅花大學,我就很認真的問姥姥,到底是清華還是梅花大學,姥姥這才笑着說,傻孩子,姥姥根本就不識字,只是怕別人知道姥姥是逃荒出來的,看不起咱們,你們也跟着受氣。我納悶那為什麼你不說清華而說梅花呢?姥姥一下笑出聲來,她還已為大學都是“華”字輩的,反正有清華,估計就有梅花啦,啼笑皆非。
是啊,善意的謊言。一個逃荒出來的女人,前半生經歷人間的生死離別,後半生放棄自己的幸福,只為兒孫付出,可想她當年能靠着打工、討飯出來是多麼的不易,她在看夠了別人的冷眼后又是多麼的需要尊重啊。一切水落石出后,我為姥姥的舉動熱淚盈眶,她在習慣了別人鄙夷的神情和邪視的目光后,不願意再讓下一代再遭別人的白眼。
姥姥很疼我,並且我敢肯定,在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任何一個人能夠超過她對我的疼愛,曾記得一個冬天我們學校搞勤工儉學,每個學生要向學校交兩片笆片,我和弟弟就要向學校交四片,別人家的孩子都有父親、家人給交,我只能帶着弟弟上山割條子編笆片,一不留神被鐮刀砍到左手虎口,頓時鮮血直流,趕緊用手摁住跑回家。姥姥見狀哭了,並把我已凍僵都不知道痛的手放在她的懷裡,一邊暖着,一邊心痛的哭着。當時家裡沒有消炎藥,姥姥惦着小腳連夜冒着瑟瑟寒風,跑到五裡外的保健站給我買回葯來。為了給我養傷,每天早上總給我悄悄的荷包一個雞蛋,在弟弟醒來之前讓我吃完。那時候的雞蛋可是換取一家人的油、鹽、火耗的來源,姥姥從來都捨不得吃,現在想起來那時姥姥的荷包蛋還是那樣的嚮往,不知怎的,那年月的東西竟是那麼的香甜,饞的都能留下口水來。
姥姥特別痛我們,可是從來不嬌慣我們。於是,我想起了最疼我的姥姥,總是在我犯錯被母親教訓的時候,在一邊還支持着母親說打,狠打。一邊又流着淚,等我被修理完后,又一把把我抱到懷裡,給我講為什麼要打我,哪裡做的不對,以後是要改的。真的有時候不理解姥姥,認為她就是在挑事,挑完后又當好人活稀泥。哪知道她的良苦用心啊,她疼孩子,但從不膩愛孩子,有時候她寧願陪着你流淚,也不願意嬌慣讓你去犯錯誤,養成影響自己一生的壞毛病。
其實,說起寶貝,我真該是寶貝,我上面三個姐都比我大了很多。我父親四十歲才生我,在那年月,突然一個大白胖小子的出生,無疑是給這個家庭帶來了快樂,我能想想到,我的到來給這個家庭帶來的歡樂的場面。後來,母親也經常提起那年月女人生不出男孩經常被人看不起的事情。但是,我的地位是有的,就是待遇不夠,總是經常挨打。也許小時候真的很淘氣,如果不是家教嚴,挨打多,真不知道現在能變成什麼樣子。所以,我感激兒時的苦,感激兒時的揍,也許沒有那時候姥姥的支持,父母的狠心,,也許就不會有我現在的今天。回憶童年的經歷,雖是苦,但我總覺得甜甜的,因為,是那個艱苦的環境礪煉了我的性格,是它給我注入了勇氣、培育了我勝不驕敗不餒的性格,才讓我一路信心滿滿的走來。
姥姥的一片苦心沒有白費,我們都已長大成人,她在病重期間我一直陪伴她,她給我講了很多,很多…爺爺、舅舅、小姨的失去,對她的打擊很大。她說她這一生就是缺親人,從小就失去雙親,後來又就剩下母親一個親人。當我出生后,看到家人興奮的勁頭,她害怕把我慣壞了,後來有了弟弟,她就決定,放棄了在城裡的優越條件和我們一起到農村去,照顧我們長大成人。姥姥淡定地說出當年隨我們一起回農村的事情,而我的眼淚已忍不住的流。一個人寧願放棄自己的一幸福生活,把自己的光和熱,全部傾注到後代的培養和教育上,而且是那麼的堅定,從容。在陪完姥姥最後一段時光后,姥姥微笑着走了,似乎她看到後來我們成人的樣子,很滿足。她就那樣的默默地為我們付出了一生,默默的走了。
後來,我想過很多次為姥姥寫一篇文章,但一直不敢寫,也許是我的水平不足以表達對姥姥付出的回報吧?不敢寫,總是不敢寫。我的筆頭不足以觸動對姥姥一生付出的回報。
姥姥一生沒有享受過一天,因為她去逝的時候我還小,也很窮。唯一能做的就是病重的幾個月里伴着她走完了最後時光,當姥姥真的走了后,我幾乎已哭不出淚了。那是因為姥姥病重其間,還經常跟我們開玩笑說,你們哭吧,我看誰對我最親,我現在還能看到,等我死後你們再哭是給別人看的,我就看不到了。姥姥一生開朗,遇事淡定而從容,就連去逝時的前一段時光,她還不忘逗我們開心,和我們一起說笑話,姥姥走的是那麼的堅強、從容、那麼的平靜。
一晃而過二十年了,我才敢把零碎的思念撿起,用笨拙的筆觸,記錄姥姥的點滴,但,我心中的悲痛與思念之情卻難以抑制,忍不住已經淚水盈眶,凝視遙遠的夜空,想對姥姥說,我們為擁有您這樣的姥姥而感到驕傲!我們為出生在這樣的一個家庭而感到自豪!
姥姥,您看見了嗎,您的辛苦沒有白費,我們沒有辜負您的希望,都已長大成人,都過的很好,您在天堂會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