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燃燒
——紀念章北方的歲月
七天七夜的暴雪,鋪得見不着邊兒。放晴了,有零星的人在雪原上走動,一腳下去,膝蓋以下就全沒了。打門前過往的人,個個都矮了一大截,像侏儒在爬,或似坐在雪地上慢慢向前挪移,一扭一扭的,好看得很。半個時辰了,還沒走出兩里。猜想他們要走到天地的邊兒去,恐怕這個冬季就該結束了。
自來水管早就凍死,得用火焰把它燒活過來。這是每天早晨的活。天麻麻亮,男人們就用柴禾燒着水管,女人們就拎着盆盆桶桶在一旁侯着。水出來了,女人們嘩地擁過來,盆盆桶桶碰得叮呤咣啷一片亂響,大姑娘小姑娘們更是嘰嘰呱呱得像一群戲水的鴛鴦。讓人憐着的,是已經分不清哪些是她們的手指哪些是被洗着的紅蘿蔔,一大木盆子紅彤彤的條兒,全混淆成紅寶石錠兒似的,裝了大半木盆。
隔壁媳婦洗的衣服,涼曬在兩樹間的鐵絲上,說話的工夫,花花綠綠的褲衩就硬得像厚鐵皮,還有女人的胸罩,凍得如搪瓷碗一般堅硬。一敲,嘣嘣悶響,覺得聲音好熟悉。再敲,就聽出一點兒安塞鼓的味道來。一些無事的大人和逃學的孩子,居然就你敲打幾下,我敲打幾下,在嘣嘣嘭嘭的悶響中樂完了一個上午。吃晌午的時候,就聽隔壁在毒打孩子。我暗暗樂着。我早就曉得那孩子必定挨打,只是懶得去提醒他罷了。不過,讓孩子長長記性也好,長了記性,他就不敢再逃學,不敢再亂敲打人家的褲衩和胸罩。
拴在牆角的驢,鼻孔里呼呼冒着白氣,偶爾一聲仰天長鳴,竟然像火車排放着蒸汽,驢在蒸汽里的鳴叫,真的有一種火車要開動的意思呢。在整個冬季里都排放着蒸汽的,還有人,只是沒有驢的蒸汽粗壯罷了。其實,人沒有驢粗壯的遠不止鼻孔里冒着的蒸汽,還有那個不太好意思提起的玩藝兒。驢也知道這些天沒事可干,乾脆就在牆上擦痒痒打發日子。我也時常靠在牆的楞角上擦痒痒,那種感覺十分舒服,透心窩窩地爽着,以至於兩天不擦擦癢,就覺着渾身都不自在。想必此刻的驢也很舒爽的吧?可樂的是,住在槐樹下那家的姑娘,生得那麼俊俏,我發現她也有在牆楞子上擦痒痒的習慣。不過,我覺得她的姿勢不對頭,不得要領,比如擦背心處的痒痒,她的姿勢不是左右摩擦,而是上下摩擦。上下摩擦其實沒有左右摩擦的效果好,而且費勁,久了還很累人。我總想提醒提醒她,又怕她害羞,就作罷了。
更可樂的,是開會的時候,人人都爭着靠牆根兒坐。我知道他們這樣是為了好擦痒痒。一張破桌子搭成的台上,講得抑揚頓挫,靠牆的人就在暗中擦得抑揚頓挫。開了一下午的會,就擦了一下午的痒痒,至於講了些啥,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個下午大家都擦得很舒服,很滿足。在眾人擦痒痒的時候,我特別注意着那個姑娘,看她是不是還是在上下擦。我偷偷觀察了一個下午,也沒見她擦過。可能是她不好意思在人面前擦痒痒。在這個下午,我想她一定非常難受。這樣自我壓抑着的日子一久,她會變得孤僻嗎?會變得膽怯嗎?我老是這樣擔心着她。
已經兩天沒下雪,不過,厚厚的積雪依然鋪得見不着邊兒。這樣的日子裡,最着急的是那一群一群的麻雀。它們儲備的糧食已吃完,勉強可以充饑的麥苗尖,全被壓在厚厚的雪下。平日里最懼怕着人的麻雀,現在似乎顧不得那麼多,一隻接一隻往家戶人的灶房裡飛,想尋得一星半點的殘渣剩飯,有一種鋌而走險在悲壯。孩子們樂壞了,就在院子里撒下一小團麥子,罩上篩子,再用一條短木棍支撐着篩子,然後在木棍上拴着細長的繩子,手拽細繩躲在暗處,等麻雀鑽進篩子里吃麥子時,一拉繩子,就把麻雀罩在篩子里了。一個下午,孩子們居然抓了不少麻雀。不過,兩天後麻雀們好像是被整得聰明起來,只吃引誘它們往篩子里鑽的零星麥子,吃到篩子處,它們怎麼也不鑽進篩子里去。接着,它們哧啦啦地飛起來,在空中旋了幾圈后,一隻接一隻停在院子外那株結滿冰凌子的樹上,探頭探腦地打量着篩子和四周的動靜。孩子們當然更聰明,不再撒下引誘的麥子。在對峙了一天後,似乎覺得無望,麻雀們就全飛走了。麻雀們飛到了什麼地方去,誰都說不清楚。我想麻雀們自己也不清楚該往什麼地方飛,因為到處都是厚厚的積雪,到處都有捕殺它們的篩子。
一天,我忽然發現許多麻雀在驢背上啄食鹽粒和虱子。啄食虱子的活,本來是由小水鳥們來做的,現在卻被麻雀們乾著。看來,它們真的是飢不擇食或飢不擇活了。由於有麻雀們干啄食虱子的活,驢就不再在牆上擦痒痒,眯縫着雙眼,趴在地上,任麻雀們替它乾著牆的活兒。餓極了的麻雀,使驢在這個冬季節省了不少力氣。
我想把這個節省力氣的絕招告訴那姑娘,遠遠地望了好多天,一直就沒見她出門。我當然不好上門指教,她的爹最恨見到我。我總覺得她爹像個技術特好但脾氣特暴的守門員,因為好些年了我仍然沒有得到破門的機會。我試過寫信,但寫完又撕了。我覺得寫信對她說擦痒痒這事,不太好。
這天我上幺店子買香煙,遠遠地就看見她爹坐在幺店子的門前吧嗒旱煙。我相信我的眼睛,她爹的樣子和姿勢,我熟得不能再熟了。她爹的眼睛也特賊,老遠就看到了我,這我知道。因為他聳拉着腦袋的樣子完全像一隻脫頭鷹鷲。他忽然不停地大聲乾咳起來,意思在威懾我,這我當然也知道。開始我有點懼怕,後來一想,我咋啦?就鼓起勇氣朝幺店子走,我一路走也一路大聲乾咳,意思是我不怕,或者也是為了威懾威懾他。結果我的乾咳奏效極了,他不再乾咳,只是把頭歪在一邊,假裝不認識我似的。
知道她爹不在家,把我樂安逸了。買了煙,我急匆匆走了。回家的時候,我特意拐了一個大彎。經過她家門口時,我故意放慢了腳步。這時候,我是多麼地希望她能夠站在門口。可是,她家的門關得很緊,連一條小縫也沒留給我。我在門前站了很久,幾次想敲門,手剛伸出卻又縮回,最後不得不失望地轉過身,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搖晃着回去了。
走在路上,我想,其實我絕對不是居心不良,我不過是想告訴告訴她正確擦痒痒的方式和那個節省力氣的絕招。
天氣實在太冷,都一個多月了,雪還沒有融化的意思。我希望積雪快些化掉,這樣她就能出門。
又過了半個月,雪仍然沒有融化,白茫茫地鋪得見不着邊兒。這天傍晚,夕陽格外紅,灑在雪地上的光,像血紅色的染料,把雪野染得像在燃燒。我躺在雪地上一邊抽煙,一邊曬着夕陽。這時候,我意外地發現了她。不知為什麼,我激動得要死,心都要蹦出來了。我噌地爬起來,在激動中,我清楚地看見,她靠在門前那顆槐樹上擦着背心處的痒痒,一身大紅的棉襖,被擦得歪扭着,不過不難看,她擦痒痒時的動態,活像一團躍動着的火苗。
真正使我開心的是,她不再上下擦,而是像我渴望指導的那樣,左右擦着。這下我放心了,從此她可以獲得真正的舒服了。
2008.初冬.於弄月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