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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榮的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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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開春的天氣微微有些冷,在青磚映襯着的青色天空下,齊刷刷的飛過一群鴿子,一色的白。飛過東城牆根的那一溜衚衕后,就撲楞楞的落在一座方方正正的四合院兒里。

  一、會面

  我十六歲那年,東城那一片還沒有拆遷。衚衕里都是些清一色的表磚和黑瓦。楊德的院子在這兒佔了一大片地,除了他之外,他家就只剩下兩個偏房的鴿子。每天清晨,一群鴿子就會在鴿哨的聲音中,展翼。過不了多久,有些就會落在院子里乾枯的柿樹上,一邊“咕咕”的叫着,一邊回過頭來梳理自己的羽毛。

  考完中考的那個夏天,我在街上閑逛時遇見了楊德。他柱着拐,手裡抱着個西瓜,一跛一跛的走着。我看了忍不下心,幫他把西瓜抱回了家。

  一路上,他話不多,他就那麼一拐一拐的跛着。

  “木子,你喜歡鴿子么?”“喜歡啊,它們那麼自由。”“哦,你想看鴿子么?”“想看!”“明天你來我家吧!”“好啊!”

  “什麼?!你見着楊德了?他說什麼沒?”澡堂子里六大爺漲紅了臉問我。“嗯,他還叫我去看鴿子。”我邊說邊滑進水裡,六大爺一直在我旁邊絮絮叨叨說著楊德的事兒。

  我把頭埋進水裡:楊德真是六大爺說的那樣么?

  二、雙樹

  第二天清早,我叫上玲子一起去楊德家。

  玲子是我同桌的女生,小妮子特別喜歡鴿子。她長着一雙大眼睛,圓圓的臉,喜歡把頭髮梢含在嘴巴里,皺着眉頭看人。夏天裡總是穿一條談綠色的短裙子。

  敲開楊德家的門,我看見院子里有兩棵柿樹,一枯一榮。天井裡很乾凈,地上的青石板很涼,上面有一些竹帚拂過的印子。

  楊德正在躺椅上聽戲,見我們進來,他艱難的挪了挪,想要起來。我連忙扶他一把:“楊叔,您躺着聽戲吧,聽完了再說。”他就慢慢的向下躺去。

  “那邊有石墩子,你們,你們坐吧!”我和玲子就坐在石墩子上靜靜的看他聽戲。

  “這位是?”“她是我同學,叫孫漪玲,您叫她玲子就好了,她特喜歡鴿子,聽說我要來您家,就跟着來了!”“哦,走吧,我帶你們去看鴿子。”我和玲子就跳起來,一溜風的跟着。

  偏房裡很暗,一進門可以看見一座坐像的玉雕佛陀,前面擺了一個青花瓷的香爐。楊德從案前拿起檀香,緩緩的點亮了。他注視着那尊玉佛,神色莊重,但非常的平靜。他在這注視中抒展了,似乎得到了什麼,面色也比平時潤得多了。

  “走吧。”他推開內房的門。一股羽毛的氣味撲了出來。“好漂亮,都是白色的呢!”玲子興奮的叫着。的確很漂亮,陽光透過窗格子射在那些白色的鴿子身上,發出耀眼的銀光。楊德眯起眼睛笑着:“是啊,它們很美。”

  他轉過身看着門外那兩棵柿樹,自言自語地說:“也許,還有更美的時候。”

  我們回家的時候,楊德蜷在躺椅上,出神的看着那兩棵柿樹。

  三、四天

  整個夏天,我和玲子把時間都耗在楊德院子里了。他教我們喂鴿子,審鴿子,還送了我們一人一副看砂的放大鏡。但他很少跟我說什麼話,我想,比起我,也許他更喜歡和玲子說話。

  八月下旬的時候,楊德給了我他家的鑰匙,記我們幫他喂幾天鴿子。他那天下午,就坐在樹蔭下一動不動,靜靜的躺在兩樹之間。聽說,他老朋友駕鶴西去了。

  楊德走了四天,我和玲子就在他家裡待了四天。二十六號那天,天很青,幾乎沒有,卻不熱。我們把鴿子放出來,自己躺到屋頂上去歇着。玲子躺在我的右邊,真實得讓我碰觸得到。我看着青天中飛過的鴿影,一邊與玲子閑聊。

  “楊叔這人還真怪,如果不是我認識他,我准認為他不是人!”“是么,其實楊叔很可憐啊!”玲子悠悠的說。“哦?!”

  “楊叔有過一個女兒,文革的時候死掉了,就埋在那棵枯掉的柿樹下,楊叔的腿也是文革的時候斷掉的。”玲子嘆了一口氣,“楊叔以前不是這樣的!聽我媽說,楊叔以前不是這樣的!他很開朗,喜歡打球,在中學里教學,他很熱愛生活的!”玲子幾乎是吼起來,她站在我身邊,那麼激動,忽然,她很頹廢的坐下來,咬着頭髮。“現在,他只穿灰色的衣服了,他無助的躲避着,想要忘掉心裡的恐懼。但是,他沒有坐到。他說,現在他只有在和女兒在一起的時候才會感到溫暖。”

  玲子像是要哭了。我問她:“玲子,你想看鴿子怎麼飛啊?”“圓圈,圍成圓圈飛。”我笑她:“它們會飛么?”玲子一臉茫然的躺下來。“我不知道。”

  玲子坐起來,把鴿哨吹得很響,她的頭髮在風中被吹得很亂。

  四、鴿樹

  楊德對玲子很好,可是毎當我提起玲子,他的臉上卻有着恐懼的樣子,好像害怕着失去什麼。

  上了高中后,我和玲子還是在同一個學樣,同一個班,但已不是同桌了。我很少去楊德那裡了,只有玲子還天天往他那兒跑。有一回我看見,裝着義肢的楊德用自行車載着玲子出去放鴿子,我聽見他的車鈴聲在衚衕里撒歡的跳。

  我考完高考後,玲子拉我去楊德家。他老了很多,牙缺了,笑起來像一個皺了皮的蘋果。楊德笑着說:“木子,你沒有良心,上了高中就忘了爺爺了?”我看了看樹,把頭低得很低。楊德似乎變了,他喜歡外出散步了,平時還和澡堂子的六大爺殺兩盤棋,他笑得很高興,從他身上我找不到三年前的影子了。

  從院子里的柿樹開始落葉時,秋天便來了。那麼一個個柿子在秋天裡變得金黃起來,像是掛了一樹金色的翅膀,那棵枯死的樹竟然有了生命!

  玲子要到四川去讀大學了,我們送她上火車時,我分明看到楊德眼睛里緩緩流出了渾濁的淚。

  五、禪道

  玲子走了以後,楊德經常從在椅子上,看着窗外被雪蓋着的兩棵樹。現在看來,那兩棵樹好像沒有區別,它們都是枯的。

  楊德似乎很老了,他的口水經常流到前襟上,幾乎認不出我了。

  三月的時候,楊德走了,他躺在安樂椅上永遠的睡著了,斑駁的陽光透過樹葉撒在他的臉上。

  六、日記

  拆遷之前,我去楊德家收捨物件,在他的書桌里,我發現了一本黑色的筆記本,上面寫着————給玲子。

  83年7月30日“我騙了玲子,枯樹下埋的並不是我的女兒,埋的是我妻子,那棵枯樹,它的上面有她的血。我覺得,玲子很像我的女兒。”

  83年11月27日“玲子是我女兒!她是!她真的是!她長得太像她母親了,我怎麼現在才發現!”

  “怎麼會………。會這樣!”我驚得連書也拿不穩定了,“不可能的!不可能!”

  68年6月19日“我的女兒出生了,妻說,叫她‘楊芸芸’。”

  我繼續翻着。69年2月6日,這一篇,竟然被淚濡濕了。

  “妻在樹上吊著,她走了,留下我們父女倆,就這麼走了。”

  69年2月18日“把‘芸芸’送至孫大海家,明天坐火車去上海。”

  我坐在椅子上想。也許,這本日記的最好歸宿是燒掉。但是,我決定把它交給玲子。

  七、回歸

  當我在成都看到玲子時,我再也抑制不住我的感情,哭了很久。

  回京時,我的行李中多了一件——————-一個白瓷的壇。

  手中的紙上寫着“孫漪玲於1990年7月3日20:08分搶救無效,宣布死亡。”

  “東西有樹,名為菩提,一枯一榮,亦枯亦榮,此為枯榮。”

  死亡,對我來說是一個儀式,一個回歸的儀式。今天是清明節,我該給他們上一柱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