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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書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pp958

  2000年夏天,領到綠色的離婚證后,一堆書和書畫工具成為了我的累贅,我把它們寄放在朋友那裡。朋友一家人住六樓,七樓是添加的:紅洋瓦的屋頂,簡單粉刷的牆壁,一百多個平方;一直被閑置,顯得空蕩又隱蔽,很適合收容廢件和舊物。在其中,用了半天炎熱的火一樣的時間,我完成了我的拋棄。那些書被油皮紙包裹,塞滿畫案底下的抽屜;畫案端正地被安置在屋子的中央,畫氈平展,成一種等待的狀態。告別它們時,我如同又經歷一次離婚。隨後,我看似了無牽挂,又開始四處行走。

  其間,頭二年,曾回去看過它們三`四次,我一次比一次自感荒涼。因此,以後即使去了,也不再上樓。只是和朋友談話,喝酒時,我總不自覺地抬頭上望。似乎隔着一層結實的預製板,囚禁着一群故人,一群我的落難的故人。

  那些書,大約有四百冊,多數為碑帖、畫集、詩文集之類。書畫類書籍出版者基本上是“古籍出版社”或“榮寶齋”,顯得古樸厚重;尤其是那些碑帖拓片,黑底白字,一片斑駁,如同一堵堵神秘歷史的牆壁,必須慎重恭敬的心境,才能讀懂;如果臨習,那更是要手追心摹。而文學類書籍要顯得蓬鬆一些;當然,這種感覺只是體現在外表上。有一種傾向很明顯,我對中國古典和近代文學作品,幾乎沒什麼興趣。我個人認為,前者語言形式與現代完全不同;沉溺其中,對我無宜。它作為學術研究,很恰當;作為學者探討的某個領域,很合適。而我不能也不想擔當或冒充這個角色。我還感到,對於現代意義上的寫作,那些古代的文字作品的影響是,割裂大於延續。而後者,也只是現代意義的寫作這一新形式,在中國的開始,整體顯得幼稚。我更熱衷於閱讀西方經典名著,及現代先鋒詩人的作品。因此,我的藏書一直都服從於這個理念。這些書被寄存時,已顯得很舊了。當然,我說的舊,是形容它們的外表,與書的內容無關。

  我的購書、藏書,始於一九八八年。那時,我十八歲。剛從一所職業高中畢業,被分配到區紡織廠上班。我身體的發育,一直都比同齡人晚許多。進廠體檢時的數椐就是證明:八十六斤,一百五十八厘米,沒一根鬍子。看上去,就像一個童工。因此進廠初期,只能做一些簡單的輕體力活。比如掃地,撿拉圾,曬原棉。這些工種,不須動腦筋,便於我去琢磨其它的。當時,我持續參加了區文化館的書法和美術培訓班。不否認,我在這些方面,的確非常用心、刻苦。對於許多事物,往往是深入了之後,才感覺到自己認識的匱乏、弱小。而書似乎能使改變,重新塑造自己。所以,一領到工資,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大智路口上的古籍書店。那時,工資很低,由於離家有幾十里地,還須租房,吃飯,穿衣等世俗開支,再加購書這一無節制的精神需要,還有自己不善計劃、分配的本性,儘管每月還得到家裡的補貼,我仍搞得十分窘迫,肚子常餓得痛。但並不覺得內心荒涼。回想,那幾年買書的確瘋狂,不計後果。我的藏書,大部分是那時買的,也是那時餓出來的,像我體外的口糧。

  沒有收撿,不會整理,也是我的生活特徵。我很難把書集中放置於室內某個固定的位置。它們往往會被散落在床上、書桌上、凳子上、地上或廁所的窗台上,像一片片落葉;置身其間,總讓我有秋天的感覺,收穫的感覺。只是隨着我這種感覺的持續,書舊得很快。這種舊,並非時光流逝的印跡,而是我的目光專註與我生活壞習慣造成的結果。

  讓我的書很快變舊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搬遷。

  這是一個很沉的話題,也是一種很無奈的生活狀態。已經記不清,至今為止,我進行了多少次搬遷。但是,那些年,扛着一捆捆書的搬遷景象,讓我記憶猶新。二十歲長出鬍子之前的搬遷,是因為找到了更便宜更幽靜的房子。一九九零年以後,因從書籍中所獲得的能力,開始在廠里從事宣傳工作,很快,我在廠院內有了一間集資屋子。終於有了近二年的定居。這期間,我進行着非常痛苦的戀愛。常常把內心的憤懣和狂燥發泄在這些書籍上。

  其實結婚以後,我幾乎仍處於單人生活的漂流狀態。分居對於我而言,不僅僅是相對於一個在法定意義上有妻子名份的女子,更相對於一堆有依賴性情感的舊書。只是我與我的那堆舊書的分居,是被迫無奈的。那幾年,我的舊書常常被散落於幾個地方。我鄉下的家的意義,逐漸向老屋這個層面轉換。我把一些我己經不再常用的舊書,放在那裡。無論是在形式上,還是在作用、意義或業已深藏的內涵和散發著的氣息的層面,老屋與我的那部分舊書極其相似,應該能成為我很合理的收藏點。只是我不識字的父親,上茅房總有撕書的習慣,因此我十分擔憂。還有一部分會用的書,被我存放在鎮上二位親戚家裡,以方便我需要時去拿取。那裡並不具備收藏的氛圍與條件。而我常常隨身所攜帶的,是三、五本舊碑帖。

  這種狀態如同一種慢性疾病,一直持續着。一離婚,那些令我十分厭惡的世俗糾葛,似乎已被我掙脫。同時,我對那些舊書的依賴性,幾乎接近無。這二種變故之間似乎並沒什麼必然關聯。不過,深入地自我剖析一番,還是能發現十分隱晦的必然的因果關係。

  這些書,為我營造了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的形式,無論是以文字所描述,還是以圖畫所再現或表現,都是對生活的提煉,有的甚至是對歷史提煉后,又經歷了時間的持久錘鍊。這樣一個世界,無疑與我的現實生活都很大的距離。因此,我常常是在書所營造的世界中思考。同時,又不得不在現實的世界中生活。而且我還會用思考所得,來要求我的現實環境,這無疑是不可能。尤其,我向來是固執的,不妥協的。而婚姻是一個人很重要的現實需要,很重大的生活形式。它會貫穿一個人的一生,也會葬送一個人的一生。何況我對婚姻的期望,是來自那些舊書。因此,現有的婚姻與我的期望總有相當的距離。因此對我而言,婚姻不僅強大,同時也很脆弱。一種感覺,能夠延續它;一個想法,也能徹底地摧毀它。

  只是,我強烈地感到,隨着我閱讀與創作的持續,也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對書籍的依賴性越來越少,自己能夠成為一本深沉的舊書的趨勢,似乎越來越明顯。走進書店,我再也不像當年那樣熱血沸騰,心潮澎湃。當然,能讓我買的書也日漸罕見;也就是,能讓我收藏變舊的書,越來越少。

  到目前為止,在與我有親密關係的人當中,能收藏我的這些舊書的,我的這位朋友是最合適的。這種合適,不僅體現在,他有大量的閑置空間這樣現實條件,更重要在於,我有着共同的求索方向,並且一直以各自的方式企圖到達。他的書房有二十多平方,幾張書櫃並列,二面牆壁幾乎全部被佔滿。我一直都認為,他的閱讀與創作過於保守。這是他的本性所決定的;體現在他的藏書方式,也是如此。他的書房總是窗明几淨,橫列分明,有條不紊。他是一個仕途邊緣人,因此對於他,無論是從政或是從藝,都顯很局促,放不開。在與我不同的生活狀態中,他和他的書也在一天一點地變舊。

  時間太快。彈指之間,我的那堆舊書,已在他那裡寄存有十來年了。想,沒有了我的翻閱和依賴,它們在單純的時光的流逝中,依然在變得更舊;又想,寄存時,它們身上那些還顯嶄新的傷疤,應該已蒙上一層霉黃的時間面紗。當然,那一道道傷疤,何曾僅僅只是彰顯在層層疊疊的頁扉之上?

  幾個月前,從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家鄉,朋友打來電話,說:“七樓已開始漏雨,潮濕得很,想把你的書轉移到他的書房。”

  2011,6,20於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