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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之物語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看一個女人是否潔凈清爽,不要看她的頭飾,看她身上的衣服,看她腿上的褲子,也不要看她的臉上塗了多少脂粉,手上戴了幾枚戒指,要看就看她腳上的鞋子。一個女人穿一雙乾淨整潔的鞋子,不管那鞋子的質地如何,都可以證明這女子的心性就像她的鞋子一般,有如清蓮,是以一份清爽面對行走時隨時可能撲面而至的塵埃的。而且,一雙腳在一雙乾淨的鞋子的包裹下,它們走起路來會有一種優越之感,會生幾許輕鬆之情,會經歷一路愉快的且歌且舞。

  由於在家是長女,又特別愛挑剔,很小的時候,母親就讓我自己去買鞋。記得我給自己買的第一雙鞋是一雙紅色條絨的娃娃鞋,底子是黑塑料的,鞋面是紅趟絨的,鞋幫的邊兒鑲着黑布牙子,鞋窠是白色的。當我的小腳丫伸進去的時候,再自己扣上夾子,也就是在鞋帶上任選一處根據腳的肥瘦來確定的小孔,往釘在鞋幫上的一方金屬夾子中間的小鐵柱上那麼一穿,再把多出來的一小塊帶子像舌頭似的塞進那方夾子的空隙里,就妥了,一雙腳就安上了一雙翅膀一樣,任你在或是平坦或是有坑有窪的路上一路行走、蹦跳去吧,當然了,那樣的鞋子是怕雨怕水的,一旦弄濕,腳就難受了。

  在那個色彩暗淡的七十年代中期,這雙鞋子就像是萬黑叢中一點紅了,我的兩隻腳在走起路來的時候,彷彿帶動着兩朵紅色的大花在飛,我說怎麼會有蝴蝶一路跟着我呢。

  我買的第二雙漂亮的鞋子是在哈一百的童鞋區,一雙三十一號的綠色半透明的塑料涼鞋。那一年,全市就出這麼一種圖案的涼鞋:鞋臉上就兩條粗扛,兩扛之間固定上去一朵本色本料的蝴蝶結。當時的顏色無外乎三種:黑色的、果綠的、粉色的。我交完了款,請售貨員(那時不叫服務員,也不叫小姐。)阿姨給我找一雙帶顏色的,那阿姨說:“小姑娘,粉色的少,已經賣完了。給你找雙綠色的吧!”我點點頭,看着她。她迴轉身在不大的幾排鞋盒間看來看去,翻了又翻,卻都是黑色的。我在心裡是希望找一雙粉色的,粉色的沒了,至少也該是一雙綠色的。我敢保證,像我那個年齡的女孩子,在粉、綠、黑三種顏色當中,是不會有誰主動選黑色的,為什麼有“花姑娘”之說呢?姑娘們就像花一樣都有着一顆彩色如花般美艷的心性啊!

  忽然,那看上去足有四十五歲以上的高個子阿姨驚喜地說:“喲海,你命可真好哇,你看,這有一雙透明的!一批貨里也難得有一雙啊。”我接過來,我的眼睛就亮了:是啊,綠色的不說,還真是透明的,嚴格來講是半透明的。因了這個半透明,這顏色就如水一樣活泛起來!假如是一般的果綠呢,那就只能說是板着個一張臉了,這一透明起來,就把顏色給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上——柔和而高貴。我愛不釋手地把鞋抱回家來。

  第二天是春遊,老師帶着全班同學去兆麟公園。席地而坐時,我的漂亮的涼鞋就格外搶眼了:我們老師把她的女兒小秋也帶來了,小秋正好也穿了一雙這樣的涼鞋,只不過是綠色不透明的,碼比我的小了兩碼,畢竟比我小了四歲,還沒上學哪。老師問我:“你的鞋是在哈爾濱買的嗎?”

  “是啊,昨天下午在哈一百買的。”我誠實地回答道。

  老師一臉的吃驚,“我也是昨天下午去的,我怎麼就沒看見呢?”

  我的嘴巴就被封條封住了一樣,不知道再怎麼張開。是啊,我該怎麼向她解釋這件事呢?但願老師不要以此來認定我是個說謊的孩子吧?

  我珍愛每一雙鞋子,就像我深知每一雙鞋子的誕生都不是輕而易舉的事一樣。因此,十歲以後,我就學會了打理鞋子,收納鞋子。冬天過去了,我會把棉鞋除塵,洗好鞋帶,放進鞋盒,收起來;夏天走遠了,涼鞋是要被放進水盆中洗澡的,我用廢棄的牙刷仔仔細細地連鞋底花紋里的塵土都要刷掉的;秋天消逝了,那可以穿兩季的春秋鞋就面臨著冬眠了,在它們正式住進我們家的某一處角落時,我必得把它們徹底地清理一下,耐心地用水洗過,若是皮的,就用油打過,然後,用舊襪子、廢紙團成團兒,把鞋窠塞滿,以防鞋子變形。再一個春天到來的時候,一個新的輪迴又開始了。

  我覺得冬天的鞋子最是辛苦了,因為在我們這高寒的北方,冬季從頭一年的十月就開始了,到了第二年的四月中旬才會迎來並不是春暖花開的春天,而是春寒料峭的初春,有的年份,雪都還沒融化,江還跑着冰排呢。這穿了半年的鞋子,它走了多少的路哇,負了多少的重啊?我的腳還算不錯,它除了在一年年不停地長,不像哥哥的腳,每天都汗水淋淋的,鞋墊濕嗒嗒的,把鞋子弄得又臟又臭的。我的鞋沒有一雙看上去是又臟又臭的,我甚至特意把鼻子伸進鞋口處聞過,沒有一點點的臭味,當然,也不像新買的鞋子有着某種布料啊、皮革啊、纖維的自然香氣了,那該是融進了一雙每天運動着的腳的自身的氣息了,就像每個女孩子的髮絲一樣,再是潔凈,總還是有一股發自身體的獨特味道的。

  最不堪回首的是有一年我相中了一雙樣子讓我怦然心動的黑皮鞋。當時,我上初一,腳上的鞋碼應該是三十四號的,可是,這種黑色的皮鞋最大碼就是三十三號。我試來試去,猶豫着。營業員(八十年代初,我們就管售貨員叫營業員了。)說:“如果你現在穿着正好,就夠用,因為皮子會越穿越松的。”這句話,起到了激勵作用,我買下了這雙皮鞋。

  第二天上學,我穿着新皮鞋走進了學校,走進了班級。天知道,我成了一個多麼可憐的小人魚了!我的腳像在針上行走一樣啊,那鞋簡直就是緊箍咒嘛,按理說,它只約束了我的腳,可我覺得它連同我的我每一節骨頭、每一塊肌肉、每一寸皮膚、每一滴血液、每一根汗毛,連同我的心都一起給俘獲了!就像一個家裡最小的孩子,他在外面惹了禍,受了傷,一進家門,全家就都肅立,就都吃驚,就都進入緊急狀態一樣。我的眼淚都讓疼痛給折磨得不敢掉下一滴來。當時我就想啊:江姐,江雪芹,她手指上的竹籤子會有我腳上的鞋子更有威力嗎?我只覺得我的臉上已經冒涼風了,再走下去,難以保證我的整個身體會不會轟然倒下,會不會平地變成土上的塵煙(小人魚不是化成了水中的泡沫嗎?)。

  巧的是,那一天,我們有體育課。我簡直都想管天叫媽啦!

  還好,體育老師在我站隊的時候就發現了異樣,問:“這位女同學,你是不是不大舒服?”

  雖然我當時還沒有過“不舒服”( 特指月經,女學生的暗語。)的經歷,也就是,每次上體育課都有那麼幾個大個子的女同學會理直氣壯地向老師提出:“老師,我今天不舒服!”老師的手往下一壓,什麼都不用再解釋,你就可以或是在教室里坐着,或是在操場上遛達,不會再有人問第二句多餘的話的。

  可是,我明明還沒有“不舒服”的事實啊,所以,我不敢回答:“嗯。”或“是。”我就那麼目光散亂地看着老師,老師當機立斷地說:“你去休息一下吧!你臉色不對呀!”

  我立即裝着大踏步地走出了隊伍,回到空空的教室里。一坐上自己的座位,我就把鞋給脫了。這時我發現我的腳上已經起了水泡,其中有一處還浸出了血。

  我的幾個朋友沒等下課就回來看我了。其中,生活經驗最是豐富的沒有媽的蘭嵐一針見血地說:“你就不該遭這個罪!明明小,你還買!”

  我什麼也沒說,我把腳重新裝進了鞋裡。

  那一天,我是如何走回家裡的,這一生也忘不了。

  那雙質量絕好的皮鞋,被我光潔柔嫩的青春的腳丫給生生地頂破了一個小小的洞!生命力是如此地頑強啊!你想限制它,它會以無限超凡的偉力來抗拒你啊!

  悄悄地藏起了那雙可憐的皮鞋,我輕輕地捧起了自己的雙腳。好在,它們都還活着!我記取了一個永恆的教訓:面對鞋子,永遠要讓腳自己說了算!

  長大掙錢以後,我不像大多數年輕姑娘那樣,把錢像倒金字塔一樣地從“上”開始武裝,先是頭臉,再是衣服,再是褲子,最後是鞋子。我是把自己當成了一座建築,必得有堅實的地基,必須有迎候四季上好的鞋子。選鞋時,第一求碼准,第二求質優,第三才求樣式的好看。從那以後,三十多年來,我沒再委屈過自己的腳。

  由於每一雙鞋子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它們就像一群得到了認真呵護的孩子,無論形象上還是“教養”上都是體面的。也因此,當一批又一批的鞋子由於樣式老了,需要更換新的時,它們的去向也都看好。我們家有農村的親屬,當時過得都還不富裕,有的一直沒穿過皮鞋,有的連布鞋也是自己做的。我每一次把自己的鞋子送給他們時,都會贏得讚歎之聲,當成寶貝一樣地或穿或藏。

  多餘的鞋子是會佔地方的,因此,除了非保留不可的舊鞋子,我都會把多餘的送人或是捐獻。唯一沒捨得捐出的是結婚那天穿的“理查得”。1995年,全城的新娘子都穿這款新鞋子,記得當時是358元一雙,是那種亮光皮的,深紅色,瓢鞋,鞋裡兒是皮質的,高跟的,鞋臉偏瘦,上面有一朵本皮做成的蝴蝶。這雙鞋看上去亮晶晶的,閃着無法遮擋的強光,那光容不得你不去重視它,哪怕是太陽落山了,只要它一展現在有光線的空間里,它的光輝就奪目地耀眼。

  不過,那雙鞋子經看不經穿。穿起來太板腳,鞋幫和鞋底都很硬,硌得人難受,當然,比起我上初一時買的那雙黑皮鞋來,是小巫見大巫了。

  這雙鞋子我只穿過一天,就不再穿了。也因此,它成了一雙名符其實的“新娘子鞋”,我“調查”過別的新娘們,情況大體相同。可是,那些個準新娘仍趨之若鶩地去買新的“理查德”。時尚是什麼?時間應該是一種精神,是可以統領物質的東西,要不然,為什麼明明知道是難受的事,還要去沿襲它呢?想必初做人妻的姑娘們是不是在臨進家門之前就需領略一下世俗的威力呢?

  被我廢棄的鞋子,絕大多數都會有不錯的歸屬。

  比如,有一雙穿了五、六年的頭層牛皮鞋,這鞋在我行將移主的時候,我給它進行了必要的修復:其中的一隻拉鏈有點不順暢了,我花了五元錢去換了拉鏈,然後,去污、打油、拋光,最後,入其外包裝——指定鞋盒,再配以一整潔乾淨的無紡襯布兜,送人。

  妹妹問我:“姐,你給人的東西,咋還廢這麼大的事呢?真有意思!”

  有一年給六歲的女兒買鞋,一雙粉色地兒、上面閃着銀光的真皮運動鞋,最可愛的是鞋底左右腳竟然是兩隻對着的鳳凰,這雙鞋孩子特別喜歡,孩子的班主任一見了這雙鞋,當天就去遠大給她的女兒也買了一雙。倒退九年,一雙童鞋,三百多元,該算高檔鞋了,因此,對這雙鞋也格外愛惜了些。每天吃完晚飯,我都會打理這雙鞋,我擔心那鞋底的鳳凰“飛”了一天了,不忍心不給它們除污,以便第二天有更足的精神帶着孩子的兩隻腳席地飛翔。

  誰也沒曾想到,這鞋在孩子的腳上穿了不到兩個月,突然一個清晨,孩子把腳伸了進去,又退了回來,“媽,擠腳!”

  果然是小了。不能委屈着孩子。

  怎麼辦呢?可惜了這雙鞋了。

  如果讓它在我們家的鞋櫃是睡上幾十年大覺的話,不如為它再尋一個主人。

  於是,我想到了它的下一個新主人:小江翠,我們家的農村親戚。這孩子比我女兒小兩歲,是接我們的衣服和鞋子的二傳手。

  舊鞋子要去見新主人了,我不想草草地讓它們雙雙離開。

  我第一次十分奢侈地走進一家專業擦鞋店,我說這雙鞋是好鞋,能不能打打折給好好擦擦,因為是純皮的,又是淺色的,我擔心自己再用濕布擦會把它給擦壞了。

  那店主看了看鞋子,道:“最便宜也得八塊錢。”

  我又忽然想起鳳凰的圖案有一點點開膠處,就說:“那你順便給粘一粘吧!”

  店主抬起頭來,“順便?那可不行,你這鞋得用好膠,五塊錢粘一隻鞋,小孩鞋,少收你兩塊,一雙鞋八塊,一共十六塊錢。”

  我站在那,直覺得這店家有點太黑了,可是又一想,好馬得配好鞍啊,這麼好的一雙鞋,如果放到農村去,沒穿幾天膠開大了怎麼辦?江翠她媽定然是不會花好幾塊錢給她粘的,恐怕人家買雙新鞋也不過十塊八塊的,能穿就行啊。

  於是,我下了決心,十六就十六吧。那一刻,我覺得我是在對這雙鞋不但進行着洗禮,而且還是溫婉的告別:我對得起它們,也對得起它們的新主人了。我相信,鞋底上那兩隻展翅欲飛的鳳凰也會感謝我的,因為我重又賦予了它們一次再生般的清潔。

  小的時候,打理自己的鞋,結婚之後,加上了愛人的鞋,生了孩子以後,又加了雙玲瓏的小鞋,母親與我同住后,自然又融入了一雙老年人的鞋。每到換季的時候,我會把全家人的鞋子歸攏到一起,給它們列隊清潔,去污、上油后,放到通風的地方放上一到兩天,然後,就讓它們各就各位了。在除污的最後一道程序是給鞋底除污,這種時候,就得犧牲一塊抹布了,畢竟鞋子所走過的路,抑或所經過的事,大凡與塵土有關,就不想再與自家的洗手盆、洗衣盆,哪怕是擦地盆有任何的瓜葛了,於是,把最後一塊抹布——那也許是一隻破了洞的舊襪子,也許是脫了色的舊毛巾,它們就與這鞋上的塵污一起,完成了最後的使命,成為一塊不折不扣的垃圾了。當鞋子們一雙雙地回歸到它們的房子——鞋盒裡的時候,是弄不混的,因為每買來一雙新鞋子,我都會在盒子上標明它們的身份,比如,媽媽的鞋子,我要寫上MA,媽的意思,漢語拼音,我們祖國母語的元素,好認,好寫,之後,寫上什麼色,什麼鞋,比如:深棕大棉;要是孩子的呢,就標上BB,寶寶的意思,然後標上什麼顏色什麼款式,因為孩子的腳在不停地長,還得特別標上鞋碼;至於我自己的和愛人的,在標明的時候,我會把彼此的愛稱拼上去,這就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了,外人是看不懂的。那些準備淘汰的鞋子,我會塗掉鞋盒上的說明,換上一個大大的S,“送”字的第一個字母。

  小時候,媽媽教我的謎語中就有“鞋子”,謎面是:小船小船,裡面裝五個老達。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把腳趾說成是“老達”?但是,鞋子是船的概念在一開始就形成了。我覺得,鞋子這對兒隨着腳而航行在生活之海里的船,它們是做了很突出的貢獻的。或許,在歲月的長河裡,它們經歷了無數固態的波峰浪谷,並且,它們一律是出雙入對地工作在腳的世界里,任你憑着自己的喜好去選擇它們,憑自己的心情去對待它們,憑自己所要走的路去磨礪它們。在人的所有的行頭中,或許這鞋子的地位是最為承重的,也因此,它比衣飾多了不可比的堅硬度,結實度,雖然它的身體只是容納了一雙腳,可是,它們還得像舉重一樣地撐起腳以上的整個身體,哪怕是一根不起眼的汗毛,其重量不也壓在了腳的肩上嗎?它就像人類中最為樸實能幹的農人,耕耘就是他們的天職,受壓就是腳和鞋們的品格。

  記憶中,除了把舊鞋送人,還不曾把它們當成垃圾扔掉。

  不過,前天,我破例扔掉了兩雙同款的大棉鞋。

  回憶起來,這兩雙鞋的路齡至少也有八年以上了。當年,是在中央商城買的,一塊買了兩雙鞋,原價好像是1050元,參加商場的活動,等於買一雙贈一雙。我上班的裝束包括鞋子就是兩個主打色:棕色和黑色,我覺得這兩種顏色就像我們日常食用的大米和白面一樣,我們離不開它們樸素的裝飾和以不變應萬變的堅守。無論是衣服還是褲子,還是鞋子,我都向這兩個色系靠攏,特別是鞋子和褲子,常常一種款形買兩種顏色的,好處就是可以隨時相搭配。經驗告訴我:對於鞋子,天天穿一雙與隔幾天換一雙的穿法,其壽命是大不相同的,就像一個會工作又會休息的人一樣,再好的工人,你不能讓他二十四小時連軸轉,你得讓他休息,讓他休養生息,才能激發出新的勞動激情來。

  因此,這兩雙棉鞋便成為隔三差五相交替着工作的一對班組成員。

  黑色的那雙,鞋面上的兩塊皮子之間的線去年就斷了,我自己給縫了縫,效果不是太好,能看出來。因是面上的活,做鞋的過程中,斷然不會在明面上下針的,那是在往鞋底上縫的時候,就已經將兩塊對稱的皮子連在一起了的。

  那雙棕色的,毛病是左腳的左側開了近一寸長的口子,是幫與底之間的分離,在這冬天的氣溫下,一走出室外,就有強烈的涼風襲進鞋窠里了。

  兩雙鞋共有的毛病則是:鞋跟偏了,已經磨損得露出了空洞了。似乎都是往裡側偏的,各矮了有至少半厘米的厚度。如果是實心的,倒還可以用皮子之類的彌補一下,而露出了空洞,就不好固定了。這種偏坡,導致行走時間超過半小時,大腳趾的根部就疼痛。特別是深冬的那一段時間,這種現象尤其明顯,腳總是疼,不得不讓丈夫給我按摩,以消除外傷般的疼痛。

  在和這兩雙舊鞋告別的時候,才猛然間發現:那雙黑色的鞋窠里,原來自帶的厚毛的鞋墊一根毛也沒有了。那雙棕色的,倒還留着一層表淺的毛,說明黑色的比棕色的走的路多,磨損也就重了一些。

  我去找出兩個新的塑料包裝袋,分別把兩雙鞋再仔細看過一遍,確認把它們扔掉是有了充分的理由后,才為它們仔細地系好了袋口,並不像扔垃圾一樣地拋到樓梯間的垃圾區域,我甚至沒捨得把它們放到那個黑色的鋪在地上的垃圾袋裡,而是放在了垃圾袋的旁邊,渴望萬一哪一位需要它們的新主人來認領它們。

  一晚上,我的心都負着一份牽挂,甚至不舍。

  第二天早上,臨出門前,我特別看了看樓梯間,兩雙鞋還在。而到了晚上下班回來的時候,它們就永遠地消逝了,雖然它們的影子已經印刻在我的記憶里了。

  忘不了每年一進入深冬,大約十一月中旬吧,直到來年的開春,在近五個月的時間裡,就在這兩雙鞋中來回地搗換,不細心的人是看不出這種變化的,有粗心的女友就問我:“幹嘛呀,一雙鞋穿一大冬天,不膩味呀?”我只是一笑,低頭看着我的鞋子,它們十分低調地沉靜成兩隻優雅的小船。

  我為這兩雙鞋子做了粗略的計算:每年我要穿它們至少四個月,按120天計算,對我這個不喜歡運動的人,平均每天也得有相當於三公里的行走路程,一公里等於一千米,而一米是兩步,以此測算,它們在整整八個冬天裡,在我的腳上行走了576萬步,被2除,每雙鞋子平均走288萬步。288萬次的起與落,在我的人生旅程中留下了多少難忘的、平凡的、欣喜的、憂傷的瞬間啊?它們連起來的不僅僅是長度,距離的長度、時間的長度,它們還有深度,它們把我給走成了中年,把它們自己走成了暮年。真的,如果但凡它們還能繼續服務下去的話,我會再度地搭救它們的,可是,它們真的是為了我的一雙腳而鞠躬盡瘁了。

  也因此,我為它們的送行就免不了要莊重,要不舍,要依依,要脈脈。它們不會說話,它們沒有人類的語言,可是,我知道,我的雙腳能夠聽懂它們的語言,我的雙腳替它們說了它們想說而無法說出的心裡話。我的腳告訴了我:它們累了。雖然更捨不得它們的是腳,尤其是這雙還算執着的腳,它們很好地呵護了這雙腳,並且幫助腳很好地走過了好大的一段路程。當然,鞋子是永遠也走不過腳的,就像腳總也走不過路一樣。那麼,在鞋子步入了自己的暮年,就要為自己的一生謝幕的時候,我莊嚴地為它們送行,如同回守我那穿過歲月的由幾百萬步走過的一段人生。

  我感謝鞋面那上好的頭層牛皮,它們生時或是田裡耕耘的好手,死後又成為一雙腳的護衛;我也感謝那由天然橡膠製做成的鞋底和鞋跟,它們散發著植物的自然氣息,雪地里不打滑,冰面上不疏離,緊緊地依附着腳,把持着周身的平衡,盡職盡責地護衛了一個肉身,甚或保護了一顆凡塵之心。我給了它們最優雅的告別,這是作為它們的老主人的一份良知,是與它們的命運緊緊相連的一種升華。它們或許被另一個需要它們的女人(定然是落魄得買不起新鞋子的女人)當成新的夥伴,更可能成為垃圾場里兩點令人置疑的垃圾,因為在我們這座還沒有文明到對垃圾進行科學化管理的今天,它們算得上是可以再次利用的垃圾的。我想,若是有哪個細心的人在垃圾堆里發現了它們,定然是承認它們雖是破舊的,卻是潔凈的,這便是我所選擇的要送給它們最終告別的禮物:體面。

  鞋若有知,定然會安祥地為自己畫上一個圓圓的句號了。也許,它們會在夢中像兩對小船一樣地遊走,也許,會懷想着我的雙腳的款款步履,也許,會回憶我的雙手對它們的精心呵護,它們完成了我的一段鮮活的生活履歷呀,而真正的生活履歷,是不會消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