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
聽說小區裡面有個殘疾人小姑娘每天在練習騎自行車,一腔獵奇之心油然而起——殘疾人練自行車?那她到底是哪裡殘疾了啊?
她哪裡殘疾了?這個問題在我方才下樓時得以解了惑。下樓買了一包白砂糖正準備回家,一個騎自行車的小姑娘依扶着左右踉蹌的車龍頭顛沛前行,乍一驚作,才回頭一看,身後正是那個傳言中的小姑娘,眉目清秀的她,右腳成九十度彎曲在了自行車踏板之上,這右腳板似乎都是多餘的,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人對抗大自然的毅力竟到了這般決絕的地步——這個是斷然悖於人類原始之常規的機能的啊!
這回首一時留給了我不小的打擊!
打擊之下,我走上了電梯,電梯關門一刻,隔壁電梯中走下了出門尋覓我的母親,可能是方才忘帶手機出門買雜物的我費時太久,而母親又等不急用料,才脫身下樓來尋我。可這電梯門的一開一關之並,卻在空間上隔斷了我與母親的距離。
我來不及伸手觸摸電梯挽過,一個與我在空間上有着斷然隔絕的女人復如我眼。
不只是空間之上的隔絕,就以時間為單位的計算之下,我與她也還有着不容忽視的距離。
那是十多年前,我的十多年前,也是她的十多年前,也就是我們的十多年前,我還在讀初中三年級,而她便是我們學校門前早餐館中那位平素的保潔阿姨(雖然她如今也老到了被人叫成“老婆婆”的地步,可我還得管她叫“阿姨”),就是她,把近半年的光景,分出了一個不可輕談的部分給我。
“小夥子,我看你每天都把作業給人家抄,你的成績一定很好吧?”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時間固然還是在十多年前,地點便是那個早餐館,人物就是我們二人。
“您過獎了,還好吧,還好!”我對這個素昧平生的女人搪塞道。
“把作業給人家抄不要緊,可不要抄人家的作業就對了!你看我的年紀應該和你的媽媽差得不太多,你和我的兒子也一樣是個初中生,我是不會說瞎話害你的!你把作業給人家吵不打緊,可不能抄人家的作業!”面對這些只有父母和老師才會言以的苦口婆心,我乍然咋舌,拳握住手中的英文課本不得出聲。
“不過我這幾天看你每次來這麼早,除了給人家抄作業,過完早餘下的時間也都用來背英語單詞了!這個不錯,不錯!現在抄作業的孩子可多了,但像你這樣用心學習的就不多了,不多了!我的兒子和你就一般大小,也一般的學習用功得很!”
往下的幾天,她與我言論了許多關於她兒子的諸多學習心得,就連她兒子學習時的神態,眉宇皺褶,聞鼻順耳也形容得有聲有色的,以致我每每照起鏡子,便會生出她兒子的印象來。可起初我並不是十分願意早早來到這間早餐館的,因為我功課的正確率正呈與日下滑的趨勢,可只是應了阿姨的那句話,我便得捨棄一天中最為寶貴的十多分鐘早睡時間來與她各番言說——小夥子你以後就得時常來我這裡,我與你好好談談學習上的問題,這樣你和我的兒子之間就可以互相學習了。
你說我哪裡可以不來?學校門前的早餐館,就數這一家我最偏愛,我要是不“准守”時差,又哪裡經得起她的一番問起呢?
只好!我一天中多拿出了十多分鐘的過早時間,也減少了十幾分鐘的睡眠時間,來聽這位“阿婆”的絮叨。
“小夥子,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啊!我看你每天怎麼都是悶悶不樂的呀!”大約一個星期於後,阿姨的一個問題,拋出了我這半個月來的心結。
“你看最近也沒有人來抄我的作業了是吧?那是因為我近來的作業準確率不高,誰還會抄啊!”我囁嚅道。
“你這個孩子,就因為沒有人來抄你的作業你就犯愁了?你做作業是為了學習還是為了給人家抄的啊!你的潛力就只限於把作業給人家抄抄嗎?給你說件事兒吧:你看我的大女兒和我的大女婿,他們兩個都是黃陂人,也都會說普通話,可他們在一起了之後,就只說黃陂話了;而我的小女兒和我的小女婿,一個是黃陂的,而另外一個是外省的,他們都會說本家的方言,可他們在一起后,就只說普通話了!不是說普通話或者方言不見了蹤影,只是因為他們不說了,有些東西不要因為看不見了就以為它不見了!你沒看見有人來抄你的作業了,就覺得自己的實力沒有了?糊塗啊,真是個傻孩子啊!”在阿姨捶打雙腿的拳擊之下,我心中的那份糊塗賬也在一陣的驚怵之下算清楚了——這每天於此的十幾分鐘,既不是加法,也不是減法,而該畫上一個等號。我的抑鬱亦是阿姨的抑鬱。
而阿姨的豁達自然就成了我的豁達。這個中年婦女似乎過分地看重了我的地位了,竟把對於兒子的那份愛割捨了不少於我——我幡然覺悟道,真正的愛,不像是愛情或者友情那樣需要愈來愈長久的時間來見證,反之,別人愛不愛你,卻是在最短的時間內可見一斑的,往往在你感冒咳嗽時遞來一包止咳藥的,是那個生你的女人,而你的友人和愛人,只會在你落下大病時前來噓寒問暖。
而後,一直到中考的這半年裡,她又和我說了許多關於她兒子學習的豐功偉績,說來奇怪,她兒子就讀的中學和我的中學壓根就不是一個重量級的,在我這個全市數一數二的中學之中,我的成績並不算差,可在她的口中,她兒子似乎哪一點都比我強,這或許又是我彼時奮進的一個念頭——我得超過她的兒子,至少得和她的兒子一般優秀,看她還有什麼可說。而後的許多年來,我們確實沒有什麼可說的。在中考中榜的喜悅之中,我順勢來到了省重點高中,等到覺得自己似乎缺少了點什麼的時候,她又消失於那個早餐館了。
學生時代的我是很孤獨的一個孩子,甚至用“孤僻”一詞來形容也不為過,可能這就是我為什麼一直想在同學之中得以追捧的原因,因為“追捧”永遠不會發生在一個人的生命中,“追捧”是不少於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的乍驚乍喜,這是對“孤僻”一詞的最好抨擊。後來漸漸發現,那個站在人群之外孤獨地眺望人群的孩子很奇怪,他明明是很孤獨的,卻常常看到了人潮的擁擠,而當他終於躋身於人潮喧囂之中,卻常常看見那個站在人群之外眺望人群的孤獨的自己,這就是最不容易讓人釋懷的一件事了——你終於到達了自己理想中的位置,卻才發現,這還遠遠不夠!
“噔噔,十七樓到了!”一聲電梯的提示音中,我扯回了恍惚之中的自己。
房中的爸爸正讓女兒為他報一下我姐夫的電話號碼,幼女吱吱呀呀地張口道:。電話播出后,傳來了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女兒把電話號碼最後的一位“4”讀成了“5”;“再來一遍”:——這回錯了兩位數;“我的小乖乖,這次你得看好了讀”:——越錯越多了。父親似乎發現了什麼,撲哧一陣狂笑而不止,抱起他的小外孫女在懷中又打又罵——你這個小傢伙膽子不小啊!敢騙外公,看我不咬掉你的小耳朵。
現實越錯越多,錯覺也就隨之趨增了,那麼記憶也就愈來愈模糊了吧!
我想努力再記起些關於那個有着全世界最優秀兒子的母親的更多片段,遂撲上陽台,敞開心扉回憶着,而那位殘缺且美好着的女孩,又一陣痙攣於我的心坎,我迅速扯會頭,不敢直視,不敢直視的事兒有太多了,並不是因為她的不美麗,她身上有很多叫人魂牽夢縈的東西,譬如清秀的眉目,婀娜的身姿,堅毅的性格,潔身自好的清白......可叫人不堪回首的一些殘缺抑或是殘缺之後的許多遺憾,竟還是讓人淡卻了她的許多好,直到淡卻到了極致,她便會抑或是倏忽,抑或是絕然地消失於你的生命中,這種消失的方式很多樣化,卻從不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