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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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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

  再過幾天,就是父親的生日,我不由想起我父親。

  父親是一個軍人,生於一九一八年,卒於二00二年。享年85歲。他出生於高山峻岭。那個年代,很窮,奶奶生下第三個兒子后,爺爺就死去了,奶奶無法養活他們,於是,三叔被送人,二叔託人撫養,父親便背井離鄉離開大山,隨母討米,來到距老家40多里的繼父家。當時繼爺爺也很窮,一個好心的老機匠收了父親做徒弟,父親邊學織布邊幫機匠幹活,不僅混了飯吃,還免了學徒費。剛學完徒,繼爺爺患病,無錢治療,奶奶拿不出什麼辦法來,適值兵慌馬亂,為了繼爺爺治病,父親便去賣了壯丁,混在國民黨的部隊里。先和日本人干,後來蔣介石發動內戰,他只得在國民黨軍隊中當炮灰。這時繼爺爺過世好幾年了,奶奶便孤單度日。這一情況,父親無從知曉。父親後來投奔了共產黨,參加了解放軍。父親是干後勤工作的,一次,他們執行秘密軍事行動,在一個夜晚運糧草出海,不料迷失方向,誤入金門島,結果被國民黨抓獲,國民黨懷疑父親是共黨要人,便對他進行嚴酷審訊,父親沒說出什麼來,昌恩白卻又把他們帶回廈門,關入監獄。不料,解放軍攻勢猛烈,國民黨不得不匆忙逃往台灣,好幾處監獄的共產黨人被槍殺,父親命大,他從監獄里爬了出來,只是這時他的黨證立功證全沒了。聽父親說,他是火線入黨的,他南征北戰,18年時間,跑了大半個中國,每次打仗衝鋒,根本就沒想到個“死”字。他曾立過三次三等功。他是29軍的,可攻到這裡的全是28軍的部隊,原來的部隊找不到了,於是,他竟當作俘虜被28軍收編。全國解放后,他在北京空軍警衛團三連任戰士。這時,父親想起了奶奶和繼爺爺,他要求退伍回鄉,殊不知當他回到家鄉,土地改革已經完成,繼爺爺也早已過世。他沒分到房子和土地,就在兩間破舊不堪的土磚房裡與奶奶相依為命。直到他38歲才找到我的母親。

  母親是個童養媳,命運不濟,丈夫死去,一個女孩也死去,於是改嫁,和父親白手起家,過着清苦的日子,居然生育了我和姐姐,待到我該娶新婦的時候,還是有家沒房,我找好的一個對象因此告吹。這時候,父親已經顯得蒼老。但為了我娶上媳婦,他每天默默勞作,和母親一塊織布,百天,呱噠呱噠,機聲不斷,夜晚,悠悠咽咽,紡車不停。後來,父親又跟我一道在一個山坡上打地基,放土磚,造房子。每天揮汗如雨,累得腰酸背痛。我建了房子,就有了媳婦,有了孩子。後來我也有了教書的職業。日子漸漸的好起來。於是,我又想造紅磚樓房了。要造樓房,原來的土磚房就得拆掉,父親有點想不通了,他說好好的一棟屋拆了多可惜呀。但他還是不執意反對。只是說,你們硬是要拆,就給我留一間,我就住在這間屋裡。其實父親是對這土磚屋有了感情,一時轉不過彎來,後來,這一間土磚房都沒留。我們住上了樓房,父親的織補機早進了爐灶,他老可是閑不住,不知他在哪弄來一把土製的二胡,在他閑着的時候就拉着古老的京調,有時來勁的時候還要唱上一段,我不知道他那個時代從哪裡學會的。他還有練鋼筆字的嗜好,他的字還寫得很有特色的,行草舒展自然,常常在一個小本子上隨便寫寫,看了又看。我也不知道他在那個年代在哪讀過書。父親說他在部隊還當過文書,幫戰友寫過信。難怪在他被金門國民黨抓了后,國民黨懷疑他是個當官的,把他當成個共產黨要人來審訊。

  父親是個老實人。他常說的一句話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也許這就是他做人的準則,他不存私心,從不和別人去爭長論短,不怕吃虧。他做事細心嚴格,在農村生產責任制前,生產隊的人總是要他當保管,分糧時,總是要他來過秤。存放在曬穀坪的稻穀,為了防盜,要打印子,這印子總是父親打,印匣子由父親保管。

  生產責任制后,父親70多歲了,也許戎馬生涯鍛煉了他的身體,他天天幹活,不知勞累。只是大概因為戰場慘狀對他刺激太大,他患上的神經官能症越來越厲害了。每晚夜半,噩夢纏身,夢中的呼叫,讓人感到如果遲一點喚醒他,他就會窒息而死。父親的一生是勞苦的一生,戰鬥的一生。饑寒交迫中他沒倒下,槍林彈雨中他沒倒下,他是在一次砍柴的勞動中摔死的,不,應該說是在120救護車上震死的,在醫院的多項檢查中弄死的。我很難想象,他在救護車中所經受的巨大痛苦。他躺在車上,公路坎坷不平。他緊緊握着我的手,他的手在告訴我,汽車的每一次震動便是對他生命的一次打擊。我和父親從來沒握過手,可這一次握手給了我生離死別的預感,我的淚在眼眶裡轉着。父親臨死前的最後一次檢測是“CT",在檢測台上,我按住父親的下巴,當時他已呼吸困難,可是,我為什麼只顧檢查結果,而那麼死心踏地聽着醫護人員的話,那麼認真地地按着父親的頭而不顧父親的難受痛苦呢?該死的醫護人員!讓我如此愧疚、遺憾。我似乎就是父親的兇手!父親是在不該死的時候死去的。他在斷氣之前,沒對我說一句話,他沒來得及吩咐就匆匆地走了。也許他死不甘心,他的冤魂不時出現在母親和我的夢裡。母親隔三岔五地問我“你父親臨死前對你說了什麼沒有?你們讓他吃了點什麼東西沒有?”然後便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數落。說自己這個不該,那個不該,讓我的鼻子發酸。按理說,隨着時間的推移,我們將逐漸淡化對於他老的追念。然而,近幾年來,父親的影子卻一直在陪伴着我們。

  在父親死後祭奠的日子裡,母親拿着一大疊枉生紙錢不停的念叨:“南無阿彌托佛......”凄然的聲音催人淚下。自從父親去世,母親沒有一天不叨念着父親,儘管父親生前,他倆也吵嘴傷神,有時甚至不分晝夜,但一旦生離死別,母親能夠採用的方式都用上,生者盡量滿足死者,真弄到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地步。父親過世一年後,母親的神咒又念叨起來:“他婆阿南地哆哪......”現在,每天吃飯時,母親總要在桌上放一碗飯,擺上一雙筷子。人啊,就是那麼複雜的動物,一種東西,一種生活,一個親人,一旦失去,就會用多種方式去挽回,去紀念,這時,過去的東西才顯得美好。

  父親是一個平凡的人 。作為軍人,雖然他沒有顯赫的戰功;作為父親,雖然他沒有給我留下可觀的財產,但多少個夜晚,我夢中總是再現父親的影子,往往這時,我才會想起他給我們講的那些戰鬥的故事,才會感悟到父親的善良與質樸,才會體會到他活着所付出的代價。

  我永遠記念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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