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知青到礦工
鄒紅斌∕文
下鄉的第三個年頭,國家出台了子女可以接替父母回城工作的政策。受益於這個政策,1972年1月1號我回到城裡,來到父親工作了一輩子的煤礦。報到的時候,勞資科科長問我願不願意去礦子弟校當老師。雖然我是一名礦工的兒子,但我對礦工井下的工作並沒有真正的了解和認識。而且,那時的我依舊是一個滿懷革命理想熱情的青年,所以,聽了科長的問話,我完全沒有往腦子裡過一過,就乾脆地回答:我不去,我要到生產第一線去採煤。科長繼續關懷地說:採煤很苦喲。我充滿激情地回答:不怕!當然,在我內心深處還打着一把小算盤:採煤工每月有53斤口糧,教書才26斤。回顧一下自己二十幾年不算長也不算太短的歷程,似乎這輩子都沒敞開肚子吃過飽飯。下井有那麼多的口糧,總算可以有飽飯吃了啊!
這是一個百年老礦,因煤質好而聞名,但由於煤層薄,生產工具卻相當落後,跟小煤窯一樣,井下用的都是最原始的挖煤鎬,還配有鏨子、手錘、鋼釺等石工工具。工人也沒有配備最基本的安全保護——安全帽(也不適用),礦工每人發一塊寬30公分、長2米的白布,叫做窯帕,用來包在頭上插上礦燈替代安全帽。所謂礦燈,不過是用幾片鉛板裝在一個長12公分、寬5公分、高15公分的土瓷瓶里,充電時裡面灌滿“鏹水”,充足電后倒掉“鏹水”,再把電瓶背在貼近腰部的地方。有時“鏹水”沒倒乾淨,流出的鏹水不但將窯褲燒爛,腰部的皮肉也被燒得火辣辣的,疼痛難熬。礦燈的照明部分是用手電筒燈頭做的,插入頭上的窯帕,一柱光亮讓礦工在漆黑的工作面里勉強可以驅走被埋在墳墓里的感覺。這是當年井下最原始的礦燈。
我被分到一礦採煤三班,這個班每年都超額完成生產任務,因此連年被評為先進集體。班長叫唐元興,老黨員,是父親的工友,也快退休了。
上班第一天,我穿上工作服,頭上包好了窯帕,背上電瓶,將電筒頭插在窯帕上。全副武裝好后,頗有些英武。唐師傅見了卻對我說:你不要穿工作服,沒用,穿短褲就行了。我聽了心裡很是不屑,想,我一個有文化的現代青年工人,竟然叫我赤身裸體幹活,我才不幹呢。跟隨他走到井口,他又叮囑我:你要注意看腳下,又要注意看有沒有煤車。要早點讓車,安全最重要。
井下一片漆黑,只有我們頭上那一點點亮光。腳下有兩根鋼軌伸向黑暗深處,鋼軌中間是間距不等的枕木。左邊的牆上掛着數根電纜線,右邊是一條亂石水溝,溝里一股碗口粗的水不知疲倦地向井口奔去。礦井的井壁沒有任何處理,形狀怪異詭譎的岩石突兀着,到處是裂縫,頭頂上吊著的好似隨時都會掉下來,真是步步驚心。我隨師傅急速走了40分鐘,來到一個三岔路口,往左到工作面,往右是大巷,還在打掘進,開拓更多的採煤工作面。
我們從左邊進去,到了一個絞車場。絞車軌道有50米長,45度的陡坡,上面的煤通過絞車運到下面平洞再送出井口。我們順着絞車邊的人行道往上,就像是上了二樓,這又是一個平洞,地面鋪着鋼軌,煤車被人工推着沿軌道前行,我們要時不時地給煤車讓道。在這個平洞里走了10分鐘左右,又到了一個路口,這也是一個60度的陡坡,洞口只有80公分高,我們一行人貓着腰,手腳並用爬着前進。爬了大約5分鐘,又是一個岔路口,師傅說左邊是一班、二班,我們三班、四班、五班在右邊。順右邊低矮的洞爬了約七分鐘,終於到達了我們的煤倉。所謂煤倉就是一個不規則的岩石大漏斗,下口有鐵門,煤斗車在第二平洞就能將煤接到煤車裡運到絞車場。這裡有個老工人守着,專職給生產班組記數,產了多少噸煤由他記錄后出井報給生產科。
第一次由煤倉到工作面的15分鐘,我終身難忘。這個近60米的通道,高只有60公分,寬不足120公分,人在裡面只能爬,背還不能弓,腹部要緊貼着地面。地面有兩條移動式鋼軌。我們用竹編的爬耳(是一個長110公分,寬80公分,高25公分的竹筐。下面有個木架安着四個小輪,總高55公分)在軌道上將工作面的煤運到煤倉。
拉爬耳是一個沒有技術含量的工作,不需師傅帶着啥的,我就讓其他人先走,自己走最後。師傅說:你慢慢來,不要怕,小心掛傷背。
伸手不見五指的洞里,只剩我一個人了。我努力地向前爬,在這個極其狹窄的空間里,我感覺到了整座山的擠壓,幾乎要窒息了。身下是冰冷的鋼軌,周圍是嶙峋的怪石,死寂的洞里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聲和時不時垮落的石渣發出的唦唦聲響。也不知道那些岩石會不會突然垮塌下來,要是那樣,我就真的會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黑暗中,恐怖和絕望一陣陣襲來,我簡直有一種腸子都悔青了的感覺。勞資科長讓我去當老師,我竟然想都沒想就直接拒絕了,我真是吃錯藥了!為了多27斤口糧,值嗎?原來聽人說:拉船的人是死了沒有埋,挖煤炭的人是埋了沒有死。這句話的含意,而今眼目下是真正領教了。我象螃蟹一樣奮力向前爬,只能奮力向前爬,向前才是生的希望。也不知是因為用力還是因為恐懼,我全身大汗淋漓,額頭上的汗水一個勁地往眼睛里灌,厚實的勞動布工作服就跟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完全濕透了,穿在身上猶如一道道麻繩緊緊地纏着,動彈都困難。這時我才有了要把工作服脫下來的願望,赤身裸體的羞恥感隨之灰飛煙滅,但是已經沒有那個可能了,因為場地太窄。無情的事實終於讓我明白了師傅說穿工作服沒用的道理。
終於來到採煤工作面。師傅見我氣喘吁吁的,就對我說:你找個地方坐一下,這會兒沒有事做。坐了好一會兒我才回過神來,才留心觀察了一下採煤工作面的情況。工作面是一條幾百米長的煤層,採煤工一人負責5米長的工作面。工作面只有一米高,最下面10公分是煤,上面是30公分煤矸石,再上面又是一層30公分的煤,總共三層煤,兩層煤矸石,就像夾心餅乾。工人用挖煤鎬將最下面那層煤挖掉,直到5米長的工作面挖通,深度在40至50公分,這個工作量挖下來就是8小時了。挖煤從最下層開始,一般都只能躺着挖,很多工人都是赤身裸體,穿工作服一方面熱,不方便操作;一方面容易磨損。工人們下班時將頭上的窯帕取下來圍在腰上就出井了。採煤工將第一層煤掏空后就開始出煤了,工人就用鏨子,鋼釺、手錘將煤矸石打下來,大的數百斤,小塊的也有幾十斤重,一塊一塊用鋼釺和用手搬到被采空的工作面後邊,像修大寨梯田保坎似的碼放整齊,一直碼到頂端,叫天坪,矸石將天坪頂住以免採空區垮下來。保坎與工作面之間大約有兩米,就是採煤工作面。採煤工作面不能太寬,寬了天坪托不住就會垮下來,叫冒頂,會死人的。當知青的時候,只以為干農活是天底下最艱苦的勞動,來到煤礦工作了還不到一天,就深刻體會到了,沒有最艱苦只有更艱苦。礦工在井下全身赤裸跟猿人沒什麼區別,這還不算,礦工勞動的體力支出也遠遠超過農活的體力支出啊。
煤矸石打掉后就可以打煤炭了。師傅們沒用多少力就將煤層打下來了。在挖煤和打矸石時,還要經常敲打頂板和旁邊的煤層,看有沒有空響,天坪有空響馬上就要打一根木料寸子將上面石頭頂住,才能保證工作面安全。有的寸子經不住上面石頭的巨大壓力,被壓成像麻一樣的木絲。如果這樣,就必須在旁邊加一根木寸才行,以預防噴槽垮塌和冒頂,這些都是要命的事故。
12點鐘,保健飯送來了。所謂保健飯,其實就是半斤麵粉做的一個大饅頭。我們煤礦的大饅頭遠近聞名,做得特別好。礦工每人一個,加上白開水,大家邊吃邊吹牛,吃得津津有味。第一次上班第一次下井也是第一次吃這種伙食,肚子早就餓了,半斤面的饅頭幾口就滑進了肚子,還喝了很多水。飯後休息了約十分鐘,就又開始工作了。
煤層打下來后,就輪到我們拉爬耳。我用鐵皮撮箕將煤塊撮到爬耳里,裝滿一筐后,沿着小軌道運到媒倉去,這次我有了一點經驗,手爬在爬耳後方邊沿,人只要貼着地面推着小車前進就行了。往返20幾次,終於完成了全天的任務。
這是個年產10萬噸的小煤礦,兩個井口有2000多工人,井下採煤工只有近800人。那時經常放衛星,是上級下達的政治任務,能完成要完成,不能完成也要完成。為了完成任務,工人們除早上工晚收工之外,還不得不將煤矸石一起裝到爬耳里,由我推去煤倉。估計大家都這樣干,也就查不出是哪個班乾的了。放衛星多出來的產量,其實都是煤矸石。有一次,重慶601棉織廠來接我們礦的職工去參觀,我見到他們廠的煤坪里有堆積如山的煤矸石,心裡不免慚愧,想,這裡面也有我的傑作吧?
42年如白駒過隙。還記得當年,我把參加工作第一個月的工資24元全部交到母親手裡,母親很高興,說我們家又多了一個拿工資的了。其實當年,煤礦到農村招農民當礦工,都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但我們知青要回城,卻不能不以接父輩班的方式到煤礦當礦工。離開農村時看到仍然留在農村的那些知青,心裡頗有優越感和自豪感,而真的成為了一名礦工以後才知曉,下井的礦工比農民苦多了。不過,當我第一次把工資交到母親手裡,看見母親開心得把臉都笑成了一朵花,那種自豪的感覺就又回到了心裡。
鄒紅斌:重慶兼善中學高66級學生,1969年1月下鄉,72年1月回城,當過礦工、宣傳幹事、基建科長、建築公司經理、工程師。酒家經理。重慶北碚區知青聯誼會會長、重慶知青聯誼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