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的溫馨畫面,雖經幾十年雨雪沖刷,漸行漸遠,如今還時常清晰地出現在腦海里。
一排楊樹林,鳥在樹梢唱,一片青紗帳,風吹翻綠浪。綠綢褶皺的阡陌小道上,走着幾個年輕小媳婦,每個人穿的衣服雖然很舊,都洗得乾乾淨淨,頭髮梳得油光嶄亮的,臉上也擦胭抹着粉,她們有的挎着小筐,小筐里裝的是雞蛋或白面,有的拎着老母雞,老母雞掙扎地亂叫,有的夾着小花包,小花包里是在供銷社新扯的花布料。她們邊走邊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嘩嘩流淌的小河水在前面為她們引道,躥出來玉米紅櫻向她們微笑,路邊的小草不停地拽她們的褲腳,問她們去湊什麼熱鬧?
“二柱子媳婦,看你們這高興勁兒,去哪呀?”戴缺邊少角破草帽的老牛倌打老遠就手搭涼棚問。
走在前面領頭挺俊的小媳婦答到:“去馬蘭家呀,馬蘭‘貓下了’。”
“下奶去——”
一路上,小媳婦們如出籠的小鳥,你講一個笑話,她冒出來一句“虎”嗑,笑聲隨着輕風一起,在青紗帳里飄蕩,驚跑了路邊的青蛙,看傻了林中喜鵲,整個小山村都活躍了許多。
這就是早些年農村姐妹們去下奶的場面,多少年沒有看到了,想起來就親切。
“貓下了”這個詞,在詞典里根本沒有收入進去,在百度里也沒有這個詞組。現在在農村,如果有人說“貓下了”,大家還都懂,就是婦女生孩子的意思。這裡的貓,是貓科動物的貓,貓是活蹦亂跳,蹬房跳瓦,一時一刻不消停的動物,在這裡的“貓”字,同老百姓常說的“貓冬”一樣作形容動詞用。貓下了,也就是不出門活動,藏起來了。女人生孩子后,一個月里閉門不出,門窗關嚴,怕風吹,還要拉上窗帘,炕燒得很熱,保持室溫,避免透風。如果南北炕都住人家,還要掛幔子,產婦把頭纏上頭巾,不洗頭,不出屋,怕產後受風,也不動針線活,如藏貓貓一樣。所以,老百姓管女人生孩子叫“貓下了”。
婦女貓下了,不但是主人家的喜,也是村裡人大家的喜,下奶活動就開始了,大家都趕早不趕晚,搶在滿月前去。
那個年代農戶家沒有固定電話,沒有手機,傳達口信完全靠腿和嘴。東頭哪家小媳婦“貓下了”,村東頭人家肯定知道,鄉下的人嘴快,什麼事都是新聞,誰家小媳婦“貓下了”,生個丫頭還是小子,大家都一清二楚。婦女貓下了以後,老親少友,親戚朋友,好姐妹,都要去恭喜,這個恭喜過程就是去“下奶”。
“下奶”是有說道的,一般“下奶”沒有男性去的,去的都是生過孩子的女性。“下奶”要帶禮物的,那時的生活水平不高,人們僅僅吃飽飯就不錯了,帶的禮物在當時都是很昂貴的,一籃子雞蛋,幾斤白面或小米,要麼就是兩斤紅糖,直系親屬,關係鐵的姐妹拎一隻老母雞等,拿的東西幾乎都是千篇一律的。
我小的時候,母親有一個小筐掛在炕沿上面的棚桿上,裡面裝的都是個大的紅皮雞蛋,青黃不接的時候,家裡沒有菜,頓頓吃鹹菜條,我們饞得直流口水,母親也不拿下來打雞蛋醬吃。每天早上,天剛蒙蒙亮,母親就到雞架前,抓出來一隻只母雞“摸蛋”。有時候,摸完蛋,臉冷落地失望地自言自語:“又沒有幾個連蛋的。”有的時候,眉飛色舞地說:“大蘆花又有蛋了”。母親的笑容就是家庭收入的象徵。我們知道,大蘆花下的紅皮雞蛋,母親留着給親戚朋友下奶用。
過去的年月,孩子都是母乳餵養,哪家的媳婦生了孩子沒有奶,不但家裡犯愁,全村裡的人都着急。 生孩子沒有奶吃,那個年月可是大事,市場根本沒有賣奶粉的,只能喂玉米麵糊糊,土豆糊糊,小米湯。所以“下奶”尤為重要,有人來下奶,帶來了補孕婦身子的營養品,孕婦身子強壯了,也就有奶了。想想看,下奶,在當年該是何等重要啊!下奶是人們祝福的表示,也是鄉里鄉親聯絡感情的紐帶。
“下奶”的差事,都是由生育過的女人來完成的,沒結婚姑娘很少去做,因為她們不懂,也很少由老太太去做,她們笨手笨腳,不利落,女人在身子不利落“有事”那些天也不能去,怕把奶給沖走了。還有很多說道,各地說道也都不一樣。
年輕的小媳婦好熱鬧,常常都是結幫搭夥去下奶。那個年代,大家都參加集體勞動,大姑娘,小媳婦每天都相會在田間地頭,壟挨壟,肩並肩地幹活,姐妹們哪個生了孩子,大家都同樣高興,湊在一起去下奶,圖得是快樂。有的在一個村住,有的嫁到前後屯,三個女人一台戲,下奶的路上,有的說話聲高如銀鈴,有的嗓子粗似打夯,高高低低,吵吵鬧鬧,上坡下坡笑語不斷,越溝過河嘴也不閑,誰突然間講個葷嗑,放了個響屁,立即笑翻了天,個個前仰後合,捂着肚子在地上轉圈。女人們就這個天性,男人在的時候,說話都放不開,全是女人在一起時,啥話都敢說,男人都不能說不出口的話,她們也照說不誤。貧困生活和精神上壓抑,使她們悶得太久了,有這樣的一個機會,盡情地渲泄也在情理之中。
農村的院脖子都長,家家戶戶都有狗,有人來產婦家下奶,左鄰右舍都知道。婦女們的大嗓門沒有到門口就喊:“家裡有人嗎?”。
明知故問,家裡有人坐月子,怎麼能沒有人在家。年輕的小媳婦們也不是別的意思,那意思就是通知家裡人出來看狗,開門迎客,也順便告訴左鄰右舍:我們來下奶了,貓月子的姐妹人緣好不說,我們姐妹也是講究的人。
屋裡的人聽見有人喊,麻溜地就迎出來了:“是你們姐幾個啊,怎麼湊一塊了,快進屋吧!”
院子里的涼衣繩上掛滿了花花綠綠的尿布,屋子窗帘捂得嚴嚴的。說話間,小媳婦們喜鵲般就飛進了屋,滿屋頓時喜氣洋洋。炕沿上有坐的,擠板凳的,實在沒地方坐的,站在地下和產婦說話。這個姐姐摸摸炕熱不熱,那個妹妹為產婦拉拉被角,邊說著話,邊看炕頭睡的嬰兒。
“你看這胖小子像誰啊,多像他爸那個小樣。”
“我看那大眼睛呀,像他媽還差不多。”
“是啊,孩子眼睛多有神啊,還是個雙眼皮呢。”
“你看這孩子耳朵多大,長大后一定有福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評論,誇得主人家樂呵呵的。下奶最多的話是問候產婦的身體情況,奶水情況。小姨子話最多,這個時候正是和姐夫打趣的機會:“好好照看俺姐啊,照顧不好,看我們姐妹們怎麼收拾你。”
“滿月了再淘氣……計劃生育……哈哈”
老實巴交的姐夫,只是滿臉陪笑,連連點頭,不敢狡辯,張嘴就容易吃虧的。
“下奶”的人留下禮物走了,產婦的家人送到門口,揮手告別。留下一片溫馨,蕩漾一股暖流,飛起來幾隻花蝴蝶。
現在不知道農村還興不興下奶這一說?最近問過熟人,他們說,很少有下奶的了,都辦滿月席,隨禮。
我有些木然,不知道怎樣評論才好!
我真的留戀那個時代的人,眷戀那個時候人與人之間的真摯感情,很想再一次看見那“下奶”的鄉村一景,欣賞那幅溫馨的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