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斜掛在深邃的夜空,沐浴着柔情似水的清輝,星星隱匿了許多,晚風習習,有了些涼,北國的秋天,總是遙遙領先。
我與母親坐於庭院,嗑着瓜子,閑聊着,這時,母親遞與我一個石榴,頓覺稀奇,舉至眼前細看,拳頭大小,粉紅的皮光滑圓潤,欣然咧開了嘴,籽兒晶瑩剔透,稜角分明,擁擁擠擠。不由想起韓愈的石榴詩,“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間葉見子初成”。好多年不曾吃到它,掰下一粒送入嘴中,酸甜可口,餘味長留。
我把玩着手中的石榴,思緒盈然回到過去,那個遙遠的故鄉。
老屋
一座清幽簡樸的農家小院,兩間土屋,緣子相扣壘起的土牆,經了風雨的侵蝕,凸凹分明,屋頂用茅草鋪沾,長了些苔蘚與小草。由於久住年深,室內四周的牆壁,失了本色,空中瀰漫著濃濃的旱煙味兒,窗欞也是黑色,夏天打開,冬天用稻草堵塞,以卸寒冷。主人是一位老太太和一位老爺爺,老太太在村裡輩份最大,我們喊她太奶,常年梳着髮髻,一雙小腳又尖又細,像沒成熟的苞米。老爺爺的鬍子半尺多長,雪一樣白,弓着背,拄着拐棍,看管着村裡的一片竹林,家裡排行第二,我們叫他二爺。
那個時候,我們都以為他們是老兩口,後來才知道,他們是叔侄輩,二爺沒兒沒女,是村裡的五保戶,寄住在嬸子家。太奶奶沒有兒子,三個女兒嫁到外村,隔三差五來看看。太奶奶不在家裡住,每當夜幕降臨時,到後院雪兒家(雪兒是我的好姐妹)過夜。二爺的身體不太好,於是,我們小字輩是這裡的常客,院子里的水缸整日清澈滿盈,映着藍天白雲,小鳥、蝴蝶、蜜蜂把它當做鏡子,小院落清清爽爽。太奶奶喜歡養花:粉豆花、地瓜花、芍藥、雞冠花…… 牆角下,石桌邊,或粉紅、或潔白、或奼紫、或嫩黃,蝶飛蜂舞。每年的春天,都有一對燕子來此安家,生兒育女。
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唯有那株碗口粗的石榴樹,是我們的心怡,每年的五月間“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然然……”這些都是古人書寫石榴花的詩詞。
二爺告訴我們,石榴花有雌雄兩種,雄花花謝落地成埃,雌花結果。每每撿到樹下的落花,極心疼,為它們惋惜。
我們盼着,像盼年一樣,盼着小石榴一天天長大,等到八月中秋,月兒飽滿,石榴也成熟,笑開了嘴。太奶把它們摘下來,她會送我們每人一個又大又紅的石榴,手捧此物,猶如捧着珍奇的寶貝,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也是我們一年勞動所得到的獎勵。
後來,二爺去世,太奶奶被女兒接走。小院沒人住,孤寂蕭條,茅屋年久失修,開始漏雨,牆頭的茅草隨風而搖。門上常年掛着一把鎖,我們再沒有去過,透過門縫,齊腰深的茅草和狗尾草在院子里瘋長。那顆曾給予我們無限希望的石榴樹,默默孤獨地守着小院。
那是一個古老的故事,融進我們的童心和天真,融進多少年對故鄉的那份濃濃的戀情,那份親切的回憶。
河邊共處
我喜歡熱鬧,也喜歡獨處。農家的中秋之夜,以秋收的忙閑而論,遇上節氣晚的一年,需要八月十五過後收花生,那便可以靜心悠閑地吃月餅、賞月兔。吃過節日里才能品嘗的晚餐,手裡拿着母親自做的月餅,拿着集市上買來的石榴,一個人悄悄地穿越散發著濃濃幽香的村街,獨坐於小河邊的椿樹下。中秋的月兒像一隻玉盤,鑲嵌在廣漠深邃的夜空,盤內雕刻着淡淡的的花紋,一顆樹一個人的剪影,拼出千古的神話:吳剛輕砍桂花樹。任你凝神遐邇,串綴出萬千的疑惑。月兒離你很近很近,就在不遠處,稍一用力,飛躍起來,便可摘取,置於室內做黑夜的照明。
柔和、清麗的月光流瀉着。對岸的村莊朦朦朧朧,村樹在風的搖籃里,變幻出一串流動的波紋。有大人的吆喝聲,小孩的哭叫聲,犬吠聲,一道並送過來。坎下的溪水,月光攪動碎銀一般,流水潺潺,蛙聲低吟,秋蟲唧唧,演奏着一首心曠神怡的輕音樂,仰或有魚兒跳動落水的聲音,又加了一道高音符。
月光似母親慰撫的手,我自迷戀陶醉“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無酒缺水,舉起月餅,拿起石榴,共邀明月!質樸憨厚的鄉村,也獨我有此雅興,與你共品共舞共昵語。遠處有母親的尋呼聲,秋月也漸行漸遠,道一聲別,各自相安睡下……
與你相伴勞作
如果你不小心惹惱了節氣,它便會來搗亂。中秋的夜晚,讓你不得悠閑,不得浮想聯翩。匆匆吃過夜飯,拿一件遮擋塵土的外套,邀上明月,一同去自家的場院,摘日間從地里刨來的花生,秋月很夠朋友,不緊不慢,不離不棄,我與它嬉戲着,或走或停。夜風吹拂熟透的莊稼,豆莢似一串風鈴,碰撞出串串音符,玉米葉又似一把把鋼刀,互相切磋。
幾十戶人家的場院相擁在一起,雖有明月相照,有人還嫌月光不夠亮,點一盞煤油燈。空氣里瀰漫著花生潮濕的氣味,也是豐收的氣味。噼噼啪啪摔打的聲音,此起彼伏。相鄰兩家的場院,可以互相閑聊,天南海北,日里瑣碎,任馬由疆,手卻不能停下,兩手抓一把果秧,往鋤頭掀柄上,拼了命又像和誰賭氣摔摔打打,沾了泥土的花生蹦跳着,躲避着,最終灘堆在一起,小山似的。這一夜的勞作很辛苦,要把日間的收穫清理乾淨。父親怕我們迷睏,時不時來一句日語,他青年時在東北,小日本逼着學過幾句日語,或者講他的東北老家,深山老林,講爺爺奶奶,講他的兄弟姐妹。明月懸挂在高高的夜空,皎潔、明亮。它喚起父親的思鄉之情,闊別二十多年,父親也是有情有愛的漢子。
我的故鄉便在這兒,舉頭望月,它在默默地傾聽,默默地給我照明。它也在勞作,為我、為鄰家,為這個幾十戶的農家場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