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留意起了村莊裡面的味道,開始用鼻子來品位一個鄉村了。
幾歲的時候,哥從屋后的李家回來說,他家的屋子裡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味兒,我還蒙在鼓裡,想不出一戶人家能有什麼味道。後來,我特意去過幾次,略一沉吟,感覺還真就有那麼一種氣味,在他家的土屋裡,若有若無,那麼幽幽地彌散着。就在我一伸手拉開他家屋外的那扇木門,腳剛一踏入他家的外屋,那股子怪味就充斥了我的鼻腔,沖沖地過來了。我想簡單地說出那是股什麼味,卻做不到。那不是一種味,而是有很多種氣味拌和在了一起的很雜混的一種味道。我悶頭狐疑細品,感覺好象是屋角陽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裡有一塊潮濕的土牆皮發霉了,又好象是牆邊的一口大缸里過夏的酸菜底子或是牆旮旯里一隻小缸腿中的芥菜疙瘩淹過了勁,而散發出的一股子濃濃的哈喇味。可一轉念,又好象都不是。我也說不清了。
大概從這件事情開始,我便對村莊的味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注意到,在每次的山雨襲進莊子之前,我都能從陰風中嗅到那些密密麻麻的雨點凌空砸地所激起的土腥味,而此時雨的正溜還遠遠地在山裡田裡逛盪着呢。更或許,那一場場的雨根本就不進莊子,而只是在村莊外或村子邊上路過。我看到那些墨黑的雨道子一條條一綹綹豎茬茬地掛在天邊,有風和垂髮之勢。
我又注意到,在每縷煦暖的鄉風奔進莊子的時候,我都從那風裡分辨出了莊子外滿地的青禾味,那麼清新的,一縷一縷的,纏繞在風中。泥土的莊子和泥土色的農人便都在那味道裡面浸着,染着,一春又一夏。可當金風吹起的時候,我就又驚訝那風中夾裹着的味道又變了,那風裡分明已經滲透足了莊子外成熟的莊稼的氣味,那氣味濃濃的,厚厚的,就像農家院里的燒鍋酒,濃郁的香氣隨着泥土味的季風一股子一股子地往莊子里飄。所以經驗豐富的老農根本不用親身到田裡去查看,就滿可胸有成竹地判斷出,是時候,該動鐮了。因此,整個村莊里的農人便都會不約而同地傾村出動,駕着大掛小掛的馬車追隨着那些濃烈的味道逆風而行,驅車十數里,長驅直入,挺進庄外豐收的田裡面去,而後萬鐮齊動。
村中的王才家養了一大群的稀屎牛。不用進他家的屋,一跨步邁進他家的院子,就聞到了衝天的牛糞味和滿院子的青草氣。此時,他家的牛正倆一夥,仨一串地在院中的木樁上拴站着,或萎身在地上盤石一樣地卧着,身子一動也不動,尾巴左一下右一下地擺打着,一張一合的眼圈上落滿了蠅子,從西河畔成牛車打來的草一堆堆地散在院落里。
前趟街那個叫楊四的關里人,發了羊財,一年四季他都莊裡庄外地和群羊泡着,渴了和羊一樣伏在西河裡喝水,寂寞了就痴痴地和那隻頭羊說話,他真快成了一隻羊。他的家裡因此布滿了羊的痕迹,滿屋滿院子的羊膻氣。羊的糞粒像中藥丸兒,撒了一院子。走進他家的屋,就見髒兮兮地滿哪都是油,土牆上吊著一兩張生羊皮,一副烀熟的死羊殼拉還在鍋里。見我來了,他會熱情地招呼我吃羊肉。人乍着一雙油膩的手,那濃濃的關里腔里都充滿了羊膻味。
我曾在一個夜裡,追趕一個和我捉迷藏的小子,闖進了一戶人家。很長的院脖,齊整的石牆,院子里空空的,只在石牆的邊上並立着兩口二缸。天很黑,我以為那口朝上的缸里可能會貓着一個人。可探手進去,卻空無一物,我接着又隨手摸向挨着的另一口,可竟隨手叨起了一把烀爛的菜葉子,還帶着熱騰騰的溫度。那是一口豬食缸。隨之,經過烀熟或發酵的莧菜和老倉籽的味道就一股一股地撲面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