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進村時霧靄已將周圍的山體包裹起來。我站在一株樹下,放眼洇開遺憾的情緒后,把舉起的相機收進背着的一個包里。先下車的人早已沿牆角拐進那邊的衚衕,他們在體內點燃了好奇和興奮的火把,腳步像火苗一樣躥動起來,競相去驗證在網上得知的那個院落住宿條件的究竟了。
司機跳下車時,那伙驗證者中的一位已率先看完究竟。見到他,司機指着遠處說:“我看前邊那門廊很高。”“那就看看唄。”他顯然聽出了司機的意思,話說得痛快隨和。
走進寬門立現大院,偌大一片院子迎面鋪來,一直鋪到河邊,腳下卻是碗口或臉盆大小的石頭黏合成的凸凹,因為極不規則,抬腳邁步時身體也被傳染得左斜右歪起來,“晚上黑燈瞎火還不隨便絆個跟頭。”我一邊想一邊晃動着前後左右開合的步幅,跟在人後朝對面的二層樓走去。
走在前邊的驗證者興奮的火苗顯然在燃燒中又是瀝了油的狀態,他三躥兩躥就一頭撞進那樓里,待我掀簾進去時,他的身影已在二樓躥動了。一會兒他從樓梯跨步下來晃着禿了頂的腦袋說:“住宿條件差點兒。”聽了他的斷語,我心生一派慶幸。
網上得知的這家,坐北朝南一排房舍,坐西朝東的一排有個門對着院落,由此門探頭一看右手是廚房,左首豁然展開一個空間擺放了六個餐桌,盡頭有一道門開在衚衕口。轉身出來正東沒蓋房舍約四米長的牆下擺放着一些雜物和一個鋁製的大水盆,正東偏南方向又有一屋,大約僅供店主留作自用,與之相對方向有一飯廳置一桌十椅。那天我們就是從這個飯廳與店家留作自用的房間相夾的大門走進這院落的。
院落不大,東西稍微長一點,南北距離最多7米。一進門我就由南向北直奔正房,那正房由一個門進去,便又有四個門分散於北西東三方,支床的是兩個北屋,一個西屋。左邊北屋可睡兩人,右邊北屋可睡四人;西屋可睡五人;東屋子盤了炕能睡五人,地下置一麻將桌,靠北面牆下亦置一桌,上供一個菩薩塑像和兩個鑲在鏡框里的領袖彩色照片,領袖是毛澤東和胡錦濤。房東家掌柜的是村委會領導,村委會成員都一人發了兩個裝在鏡框里的領袖像。
我問房東:“能燒炕嗎?”房東說:“能燒。”“熱嗎?”“熱。”因腰痛素喜熱,常趨之,聞聽此言便神往備至。不知別人意欲何為,反正我是要睡熱炕了。
房東眨巴着眼睛想了會兒,“咱們六點鐘開飯吧。”她指着一個被鐵皮包裹起來的火爐接著說:“這起碼得倆小時。”那裡邊正烤着被興高采烈的人們提名的一隻羊,這隻倒霉的羊死後,便也給興高采烈的人們贈予了這段無所事事的時間,人們沿着時間三三兩兩走出村外時,一方靜謐的水域就把大驚小怪的目光迎了過去。
小W可能是因為小的緣故顯得最興奮,只見他已離開人群在雜草叢生的岸邊低頭逡巡起來,老Y是個煙鬼,在不遠處正嘬着煙捲一口一口吞吐,突然一陣喊叫似乎使罩在老Y頭頂的煙霧出現了一些裂縫,他不耐煩地吐出一口煙慢騰騰地向正在喊叫的小W走去,走到近前順小W的手指往水面一瞅卻有一個活物浮在清清淺淺的視野里,老Y雙手合攏一眨眼變戲法兒似的手裡就多出一尾濺着水珠拚命摔打尾巴的活物,那活物大頭扁嘴黑身,有懂的說是“鯰魚”。老Y一直抓着她走進房東東牆下那個鋁製鐵盆前,一撒手見那魚在清冽的水中遊動起來才算是鬆了那股抓勁。房東聞聽后趕了過來,見老Y竟能徒手抓住足有兩斤重的大魚,一臉匪夷所思地笑望着矮小黑瘦的老Y。
這一幫傢伙吃得香喝得猛,席間渾話連篇餐后舌頭髮硬腳下無根,又要打牌搓麻一片喧囂。搓麻搓了一圈,因為有言在先不玩錢,贏牌的便少了興緻,輸牌的也說沒有刺激遺失了原有的精神。無奈之下每人都從錢夾里抽出200元由一個看客掌管,定了輸贏付酬得利規則,按約定各兌換了十張撲克牌以代賭資,便“刷拉刷拉”地又搓將起來,最終我和另一位還是輸得精光。待牌局散去那掌管錢財的看客還是將錢悉數還給我們。我說:“我輸了,不能要了。”與我同病相憐的那位也跟着附和,但贏家都堅持不要,“就是玩嘛,說好了不耍錢的。”一邊說一邊把錢擋了過來。錢裝在兜里,難為情的笑紋卻都掛在臉上。
打撲克的幾位凌晨一點了,還像打了雞血似的盤腿坐在炕上宛如扑打蒼蠅似的一遍一遍往下摔牌,我夢中的熱炕也就被他們摔得離我越來越遠。此夜在左邊北屋一覺睡到天亮,只是苦了跟他們一起玩牌又不願睡熱炕只好睡到右邊北屋的那位,此時我正從被窩裡循着開門聲探出頭來問他,他說:“那屋空調壞了,夜裡凍得夠嗆。”我張了張嘴沒有措出別的詞句。
這個村莊叫“雕窩村”,位於平谷石林峽景區邊兩山相峙的谷地,由南向北散布者57戶人家,村中人口約123人,此處山明水秀,旅遊資源豐富,大多農戶利用地緣優勢,開設“農家樂”接待城裡遊客,很多家庭還有電腦,在互聯網上發布信息就像騙腿進廚房似的容易。村中路道兩側但有屋舍,必擺置燒烤爐灶,各類大鍋成排成溜,時至初冬仍有大傘撐起,遠處近處雞鳴狗吠,高處低處草木搖曳,便想若在盛夏中秋,人影搖動喧聲,水邊蛙聲一片,樹上蟬鳴“嘶嘶”,天空紫燕翻飛,盡處鳥語啁啾,一派熙來攘往,入夜一輪皓月透過樹梢,灑一片斑駁如夢的明澈靜謐於瓦屋泥牆村道山徑之間,與人影相映成輝,那又是何等的趣味盎然。“但那畢竟是要出一身汗的吧”,想到粘膩的汗味便生出一片對冬季清冽景緻綿密的期待。
早晨在期待中把鎖了一夜的寒霧像解繩索似的解開了,一抹朝暉在向陽的石峰上描畫著高貴的金黃,一瞬間像古時盛裝女子黛色秀髮上別的金簪熠熠閃耀,微微的山嵐嬌喘盈盈地浮出宛如女性溫婉的乳白色氣息,石林峽在這個初冬的天光下亮起女人似的溫暖襟懷。人們的腳步在一陣興奮中急促地沿着山徑,向那長滿柿樹的幽靜之地爬去。柿樹上的柿子結滿了一團團紅艷,陽光下更像點亮了無數個燈籠,指引我們去尋找淙淙的溪聲。溪澗靠岸邊的淺水曾擁抱過伸展而來的雜草,如今琥珀一樣透明的冰面已成了她擁裹着的睡意,山岩上順着細小石縫的滲水伸長的冰凌,在陽光下縱身一躍,立時化作無數瓷器碎片清脆的鳴叫,並晶瑩剔透地翻滾在石階上,初冬水的形態已漸漸具備了骨感,有寧折不彎的那種氣質。在背陰的山徑,日前的一場雪渲染了一簇簇冬天的色彩,幾片落葉夾帶着殷紅和橘黃的秋天意緒,在晨風中顫動出生命的綺麗,一些平緩地面的積雪像鋪開的素色宣紙,不知名鳥雀的竹葉形爪痕落在那裡,恍若一行行沒有寫完的詩句。一些同伴繞開詩句向“登天梯”爬去,那是一列逶迤了足有十丈高的陡峭石階,我自愧腿力不濟,只向平緩的山澗深處踽踽獨行。行至高崖壁立之處抬眼望去,一練白綢似的水流宛如飄帶由縠隙間懸垂而下,在半空像舞女般臨風舞動出飄逸的身姿,裹着繁星似的水珠不斷融入眼底潭間的清澈里,而那潭水接近岸邊的地方,薄冰結出的透明玻璃已然鑲嵌在周沿,雕窩村的初冬正在加緊裝修樸實而華美的新景。
忽然想起早晨在村中溜達時,一個老頭穿得暖暖和和坐在牆根底下,一道陽光灑在臉頰上,眼睛微閉着似乎既享用了溫暖帶來的舒服又抵禦了光芒造成的痒痒,一舉兩得各得其所不甚幸福之至的模樣,在輝耀着金黃色的光影里更顯得像畫作一般。聽到遠處的響動,他懶散地抬眼向我這邊瞥了一眼,便又沉浸在他自己的享受里了。這條村路一直通向遠處樹木掩映着的山根下邊,裝了沙石的翻斗車不斷挺胸抬頭地向那裡駛去,“大概有人在擴建房屋吧。”我想,“村子富了老人悠閑自得,連翻斗車也都精神煥發。”這村莊早晨的街道瀰漫著煎炸蒸煮熗炒之後各類食物的香味,就是嗅嗅鼻子也能讓人想到她的富足。乳白色的炊煙裊娜的隨着幾聲嘹亮的雞鳴漸漸融在初冬早晨的天際,而我的思緒卻還滯留在村莊里。
聽說作家王蒙就住在“雕窩村”,爬山回來的路上碰見一個村民,他指給遠處對我說:“就在村子那邊。”他所指的“那邊”有很多屋舍。他說,“夏天他才過來,天冷了他是住在城裡的,作家畢竟是年齡大了”。聽了這席話深感還是應該珍惜年輕時光,比如爬山時能怕爬多高就爬多高,比如走路能走多遠就走多遠,比如幹活能幹多少就干多少,千萬不能偷懶也不能吝惜力氣。當然作家王蒙走過的橋比我們走過的路還多,心路的歷程抵得上我們這群庸碌之輩的總量,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人家儘管年邁筆力依舊雄健,美文哲思依舊泉涌。所以我們就更應當自勉。走到那片屋舍儼然的地方,沒有看見作家的居所,到引得一隻小黃狗圍着我歡叫不迭。回到房東家裡,昨日黃昏老Y抓的那條魚已在那個鋁盆里紋絲不動。鋁盆旁邊多了個背簍,裡邊裝滿了火紅的柿子。房東說:“走時就把它分了吧。”顯然這是雕窩村房東一片火紅的心意。我望着她樸實而略顯疲憊的面容:“該多少錢,給你錢吧。”她擺了擺手:“山裡沒啥值錢的,就是柿子多,好些的都讓人挑走了。”我一邊聽她似乎有點難為情又有點遺憾的話語,一邊捏出那簍里的幾個柿子端瞧,卻個個圓潤飽滿,才知這雕窩村人樸實的自謙也是那樣的圓潤飽滿。
2012年11月23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