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散文>經典散文>身影

身影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pp958

  一

  正午時分,陽光正好。樹木收緊了陰涼,西風蕩漾着乾熱。我在故鄉老屋前濃密的果樹園裡。父親坐在小木椅上,母親坐在小木凳上,我找來幾塊木板,鋸好釘一個柵板。屋后澆地的水口很難堵上,我們走了父母親更是難辦。看着我做好的柵板,父親笑着:這下好了,我們就能輕易地澆水了。母親抱來西瓜,打開了讓我坐下吃。讓我坐的椅子早就擺好了。這時候,父親第一次住院剛剛出來。

  父親沒有用上這個柵板。還沒有等到下次澆水的時候,父親就永遠地走了。

  果園還在,陰涼還在,那個離去的背影永遠在。

  那年天氣肅殺得異常迅速。我離家返回的時候,樹葉已經凋零。父親拄着我從峨眉山帶來的拐杖,坐在路邊的架子車轅條上,等班車到來。父親深邃的目光緊緊盯着我。我感覺得到的。西風有了寒意,父親那身乾淨的中山裝湛藍得要命。班車來了,父親看着我和母親把要帶的東西搬上車,要在以前,都是他的活。車子走了,父親直直地站在路邊,不多的頭髮在風裡飛起,一隻手輕輕地揚了一下。遠遠地,父親的目光還投過來。我的眼裡浸滿了濕潤。病入膏肓的父親,在這一送之後再也沒有站到路邊。父親那天的身影,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

  老屋在路邊上,好搭車,好等人。一有我們回去的消息,路邊就有了父親母親不時探望的身影。每次在路上送去一回期望,留下一回失望,直到等回來。所以我回家很着急,沒有特別的事情在縣城不會呆,晚了打的也回去。我怕讓父親母親一回回地看車,一回回地失望。父親走後那年秋季,我陪着母親住在老屋。我去縣裡辦事,有點兒晚了,風雨交加的天氣。朋友說,住下來吧。我也給母親打了電話,說可能回不了了。“你看吧。”母親淡淡的聲音。但我還是挂念,放不下心來,讓朋友找了車,送我回家。到家風雨已停,西天上殘留着最後一抹亮色。走下車,看着母親小小的身影從高大挺拔的玉米地里出來,懷裡抱着幾個穗子,雨水淋濕了衣裳。我眼裡突地點進熱熱的雨水。“我想你就會回來的。我們煮幾個玉米吃”。母親啊,怎麼能放下我!

  又到了一個秋天。在二妹夫的院場上,母親穿着她最喜愛的,我給她買的那套紅色運動裝。有幾年了,我就發現母親特別喜歡紅色衣服。母親是裁縫出身,她對衣服的質地好孬有着特別的鑒別能力。我們那個如果在地攤上給她買件不太好的衣服,她根本不會往身上穿。當然她也不會當面說出來。她的喜愛在心裡。乾淨的下午,夕陽映照,空氣里是豐收的味道。我要走了,把母親託付妹妹妹夫照看幾天。母親神志上有些毛病了。她怎麼也不願再到我家住。在我送她回來的時候,她天天嚷着“回家,回家。”她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但她始終明白“要回到家裡。”“我走了,媽,你好好緩着。過幾天我再來看你。”母親遠遠地望着我,好像說了聲“走吧,我沒事。”我看到她手輕輕地揮了一下,像那年父親最後的一揮一樣。

  這真成了母親最後的一揮。二十多天後,母親躺在二妹家的床上合上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終於,老家的房子成了我最後的依戀。樹陰還在,老房安閑。然而,無論在那裡,我總是看到房子里進進出出的人,熱熱鬧鬧地聲音。兄弟姐妹,父親母親,還有奶奶。他們都在。

  二

  三十多年前,我離開家鄉的時候,父親母親還有妹妹背上的弟弟以及鄉親都圍着那輛軍用嘎斯車看熱鬧。我被一顆激動的心弄得連數九寒天的冷都感覺不到。我後來才知到父母弟弟妹妹的高興,和遠處另外一些人心裡的酸澀。我給故鄉留下了怎樣一個身影?

  參加工作不久,父親召喚我回家修房子。剛剛20歲的我,還不懂得分擔。早上困得要命,父親呵斥起來幹活的聲音就傳過來。精疲力竭,困頓至極。我沒有想過父親已經是50多歲的人了。我沒有想過父親母親有多勞累。我沒有看到父親母親眼裡對我的期待與依賴。那是一次急着要返回單位的假期。硬着頭皮,總算把修房子的大部分活幹完了。今天,我在感到羞赧的同時,也感到幸福。因為我這一生,參與了父親主持的修房子,這是每個家庭中男人應當有的經歷。我特別感謝我的父母。

  三

  每一次揮別,都給父母故鄉留下一個影子。從單薄的身架,到成長的茁壯。從基層工人到機關幹部。從形單影隻到妻兒一家。我在變,家鄉也在變。唯一不變的就是對故鄉美好的記憶,那些苦與累,甜與澀,懵懂與清醒,歡顏與傷悲。

  那個7號廟的影子鐫刻得最深,那是我最早坐進教室、學習知識的地方。我成了小學里3個紅小兵中的一個。我高興得收拾不住心情,突然一下子感到重任在肩,邁出的步子都沉重了許多。雖然那只是幾個小時一兩天的心景。

  那個毛驢拉磨的圈棚影子最長。我們和鄰家的姐姐妹妹哥哥們一起追逐着,圓圓的磨道圓圓的路,追不到頭走不完。那裡嬉鬧的聲音,幾十年裡一直清晰明亮。

  那條長長綠綠的沙河啊,那窪清澈的湖水啊,留下了我童年的多少夢想和歡樂。那裡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有我的腳印吧,那裡每一個角落裡都有我四季的身影吧。進入春季,在碧毯般的河湖裡,到處是我們摸魚追鴨的身影。那條清淺的河道里,是我們追逐的腳丫濺起的衝天的水花。那清幽幽的湖水裡,有我們抱着被浸得涼涼的心走進蘆葦叢中找到的鴨蛋。突然一聲暴響,一枚黃燦燦的步槍子彈劃過湖面直擊鴨群,我們獃獃地望着姓李的複員軍人到葦盪里找獵物。我眼裡全是羨慕:多有本事的人啊,能打槍。冬季的封凍,並沒有封住我們活動的腳步。雪裡冰上,以及冰縫處冒着熱氣的地方,到處是我和夥伴們游牧玩鬧的場所。那個年月里,我給故鄉留下了成長,故鄉給我留下了歡快。而其中的飢餓寒冷哭泣,都全然不在了。

  然而今天我再面對滿目枯黃的湖水河道的時候,我真走進了夢裡。現實,一步路也走不通了。

  四

  老房子倒下的時候,父母相視看了一眼。新房子起來的時候,父親倒下去了。父親只在新的一磚到頂的全村第一個小康住宅里住了3個月。總算是住進兒子們給他修的房子了。父親走得驕傲。父親下葬后,我突然看到了天上一道彩虹。不長,但是七色清晰。那是父親留給我最後最深刻的身影。

  遠離故鄉,那一個個長長短短新新舊舊的身影,隨着時間的變遷,越來越清晰了。

  2010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