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驢
蓋生
老張驢叫張泰,是我家下放時的一個鄰居,叫張驢並不因為他脾氣暴,也不是因臉長,恰好相反,張泰整年病病歪歪的,說話聲音象賴貓,又小又瘦的個子還貓成九十度,一年四季,鼻子、嘴是常流水。
說起來,老張泰也真苦一輩子,小時侯家雖過得不錯,是有房子有地的富裕戶,但是剛剛興旺起來的家業誰捨得叫孩子出去費錢念書?於是,十來歲他就給自己家當半拉子(小工),由於身體弱,沒勁,還常因活幹得不好挨打頭的(領工的)踢,人家外人都這麼有責任心,家裡人自然只有高興的份兒,於是大人常常是知道后再給他來一頓,罵道:“叫你給自己家幹活還混”。可能是身子骨太差,也可能是乾重活太早,所以張太很早就長個謙虛的體形:整年貓個腰,那時侯都叫他小張驢。家裡有錢雖然他花不着,但還是比沒錢強,不然,就他長得象人說的三塊豆腐高,還貓個腰,誰給媳婦?他剛到十七歲,家裡就給他娶個媳婦,人雖長得一般,但個子身量都不錯,總之,比他強多了。成家了,業也得立,因此當家的對他幹活要求就更嚴了。到他有了第二個孩子時,土改了,房子、地、車、馬都被分走了,張泰還落個富農分子的成分。別看張泰身子長得乾巴,命卻挺硬,成立高級社沒幾年,媳婦就死了。扔下三個孩子,張泰是又當爹又當娘,白天他到隊里幹活,家裡就是大孩子哄小孩子,收工又得趕緊做飯、洗、涮。也有人說他該再娶一房,但說這話的人心裡也清楚,娶,誰能願意?長的本來就沒個人樣,又帶三個孩子,還成分不好。就這麼過了十幾年,孩子漸漸大了,也都能幹活了,老張太雖然還得幹活,但也省心多了。可能是象媽媽,張泰的幾個孩子長得都挺壯實,所以雖然成分不好,好歹也給老大張羅個媳婦。但媳婦一過門就沒拿老泰當事兒,罵公公比罵自己的男人還順口兒,於是,老張泰就又給他們蓋所房子,另住了。第二個是丫頭,長夠大了,也就嫁人了。只是第三個孩子,到他長大時,正趕上大抓階級鬥爭的年月,所以婚事就一直沒着落。趕趕張泰年紀大了,又常年齁巴(哮喘),生產隊也就不找他幹活了,只在家裡給小兒子做飯什麼的。他小兒子人倒挺好,個頭、身板都可以,可提親的一說他家成分不好,還有個病歪歪的齁巴老爹,人家就不幹了。為此,老張泰沒少犯愁。
也許是太寂寞了,常聽見老張像是和誰在說話:“真沒臉!真沒臉!不讓你來你偏來,一會我就叫人把你剁吧了,看你還來不來!”這是和雞在說話,是因為雞上窗檯了。“沒人開門你就個人回來了 今天在外邊吃沒吃飽哇?沒吃飽我再給你來點。”這是和豬說話。“哎——半道守寡她真難受!”這是和自己說話。
他家附近,有那麼幾個在家受氣的老頭,他們也常在一起閑話。有一次,也不知是誰突發奇想,要集體自殺。於是就商量自殺的方法,有人提議跳井,立刻有人反對,說井水太涼。又有人說上吊,立刻有人反對說勒脖子太難受。還有人說那就去北邊投江吧,老張泰不高興了,說“我齁嚨氣喘的,能走那麼遠嗎?”商量了好幾天,也沒定個好辦法,也就算了。這幾個老頭後來都是正常死亡,老張泰越來越瘦,簡直就皮包骨頭,因喘不上氣,整天佝僂着身子跪在炕上,就那麼一小堆,最後耗個燈干油盡,才死。想他這一生,真象毛驢一樣,拉一輩子磨,周而復始,始終沒走出磨房的一個小圈子,最後無聲無息地死了,唯一的差別,就是死後沒剝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