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鄉的第二晚,在岳父家裡度過。
另一個山村。這是一個別緻的農家小院,三間磚瓦結構小巧的西廂房,樸實舒適。南屋三面有窗,東窗和南窗,留給了陽光和月光,西窗則留給了鄉野的季風。屋后緊挨着村路,路人的語聲,每每就伴着那季風,登堂入室,直入人耳,猶如在屋內一般。也經常地會有人來至屋前,趴在後窗口,與屋內的人攀談。岳父岳母就住在南屋。
一黑一白兩隻半大的狗,因為吃的,經常在屋地下汪汪亂咬,滾作一團。而那隻白狗,又很賴皮,初次見我,就伏到我身邊來,兩隻前爪搭了炕沿,眼巴眼望地看我,扔下去了,它過來,扔下去了,它又過來,樂此不疲,不知道它啥意思。李大姑父來了,那白狗貼乎到它的身邊去了,他嗤之以鼻。一筋鼻子,“去一邊兒啦去!”那狗竟也知好歹,溜溜地鑽過帘子出門去了。
岳父為人剛烈豁達,風趣健談;岳母則性格溫煦,低語寡言。岳母信佛,在北屋供奉了佛龕,是從帽兒山開元寺遠道請了來的。龕內共供了三尊銅佛,一大肚彌勒,一觀音,一釋迦牟尼。龕外左右分坐兩盞掌大的粉紅色蓮花燈,球形的棕褐色燈身上題了單一“佛”字與數行豎款的小字經文。中有一鼎“佛光普照”的銅香爐,爐上爐下積有厚厚的一層香灰環繞。另有一隻蓮座帶蓋“大悲聖水”的金絲瓷杯,那杯的蓋把手是一隻荷花骨朵,杯身上也題有豎行密密匝匝的小字,什麽“千手千眼”之類,頌揚觀世音的功德。旁邊的案子上放着好幾盒各色包裝的“觀音靈光”、“觀音蓮花香”、“仙家樂”、“茉莉”、“鉤財香”與“佛點頭”等。正月里,我和妻子前來,每每早晨還未起來,岳母就下地到外屋做飯了。北屋之中的唱佛機隨之喃喃地唱着,隔了南北屋兩層門帘傳過來。一時間,幾間廂屋裡佛號聲聲,香煙繚繞,恍若到了靈寺佛地,小院因此而有了禪意。北屋東西兩面開窗,晚上我和妻子就在北屋睡下。屋內的海爾冰櫃不時地嗚嗚作響,像首動人的夜曲。
晚上,夜色降下來,一輪明月裝飾了南面的窗子,窗子澄亮如水。窗外,水泥瓦頂的豬圈頂上,坐着一口電視大鍋,斜斜地朝向西南方的夜空,狀若雷達。我感到今晚的月亮圓和大得非同尋常。岳母告知,今天是十五。我坐在窗前的土炕上,不禁久久地欣賞起月亮來。
這是最純粹的鄉間的月亮,乾淨,明朗而又芳香。它像是一枚山裡的草果,結上了農家的枝頭,然後慢慢地豐滿,成熟,跌落。之後,又像一粒種子一樣,帶着心中不滅的信念,幾經輪迴,破土重生。我感嘆於鄉村的神奇,感嘆於頭頂的月亮居然像是久居鄉下的草客,竟帶着朴朴撲面的鄉野氣息;感嘆於人到了這鄉下來,那身和心便就不由自主地浸潤了鄉土氣了。
我來至院中,明月當空,四野空明。月光中虛無若墨畫的村落猶如籠在一團青霧之中,一片蒼茫,安靜祥和,如詩如夢。我惦起了村東坡上的那十來個柴垛。白天我和妻走到那裡,感到一陣驚喜。十幾個苞米稞垛稀稀落落的擺置在那兒,由於風雨陽光的侵蝕,它們圓乎乎的外表已經褪成灰土色了,顯得那麽厚重,那麽有情調。今晚的月下,它們被月光喃喃地照着,紛紛投下一個個淡淡長長的影子。偶爾,會有一對兩對戀愛中的農村青年男女信步踱到這裡,而後雙雙地靠在柴垛之上,仰頭看天上的月亮,看星空,說情話,滿鼻腔都充斥着乾柴禾和青草的味道。莊稼地就在不遠處。
小院中東面和北面的兩方菜園,各種蔬菜盛盛地舒展着,撲鼻有幽幽的菜香,菜壟四周拔高的苞米條形的葉子都披着零碎的月光,如餅餅鏡片。鄰家屋舍后高大的白楊樹在月下綠得發青,枝繁葉茂,呈現着陰陽之姿。這多雨的季節里,暑氣被逼退了,夏涼宜人。我不住地在這片如銀的月色里沉浸,就像重溫着昨日的一個殘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