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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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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波

  天快黑了,我騎着電動車往廠里趕,落暉中,造粒塔的身影顯得格外高大,塔頂的尾氣緩緩上升,如裊裊炊煙,看了讓人心裡踏實,彷彿嗅到了飯菜的香氣。作為化肥廠的一名員工,我最關心的就是造粒塔頂的尾氣了,如果正常冒着,說明生產沒問題,工資就有着落,如果哪天不冒了,就是停產了,那工資就高不了,甚至還會放假。我只是一名經警隊員,不懂什麼設備工藝,那一縷夾帶着尿素粉塵的尾氣就是我心中的風向標,它一年四季冒到頭,我就能月月拿錢回家,發的多了還能叫上幾個朋友去路邊吃個羊肉串,喝個啤酒,給俺閨女買課外書,發的少了,媳婦的臉色就不好看。

  走到廠門口,一個班的幾個兄弟陸續都到了。我們班一共六個人,我叫穆金山,是班長,他們都叫我穆班,叫順嘴就是木板兒,我也不過份計較,木板兒也是班長。我在車間呆了三年,憑着過硬的身體素質和對經警工作的強烈嚮往,進入經警隊,不僅進入了,而且還當上了班長。

  走進值班室,劉大個子站起來接過我的包,掛在牆上,劉大個子是我的死黨,想當好領導必須有好跟班,雖然班長這個領導小了點,但也是領導呀!劉大個子身高一米六多點,那也得穿上鞋量,在經警隊一群人高馬大、虎背熊腰的夥計中間格外顯眼,便得了個劉大個子的雅號。我填好交接班表,打發上一個班的人走了,端坐在椅子上看監控。劉大個子給我沏好茶,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問我:“穆班長,看新聞了嗎?”他從不隨着別人喊我“木板兒”,而喊全稱,用畢恭畢敬的語氣,我就喜歡這感覺,將視線從監控器挪到他臉上,問:“什麼新聞?是哪個大官的二奶又發床照了,還是哪個明星裙底走光了?別成天看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高尚一點,好不好!”兄弟們知道我是開玩笑,都一起起鬨:“大個子,說說什麼新聞,有圖有真相,沒視頻說個鳥!”劉大個子對着其他幾個人一撇嘴,“別胡屌操,哥們說正事呢,網上說,北京軍區部隊叫停‘頭開紅磚’啦!”然後轉身看着我,其他兄弟們也不再鬨笑,都看着我,我沒言語,扭頭看監控,一個頻道一個頻道的轉換,各個監控點都很正常,我只是來迴轉換着看。劉大個子說的這個事,我也看到了,本來北京軍區的事和我們球相干,他們表演,我們在電影就看個熱鬧,他們不表演,我們不看就是了,可是這個頭開紅磚和我的一段光榮經歷有關係。

  那是我剛進經警隊時候的事了。我們廠位於城鄉結合部,靠着兩個村。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周邊的村民那是很不拿自己當外人的,當時有句玩笑話叫“外國有個加拿大,化肥廠就是大家拿”,偷東西的,甚至明目張胆直接拿的,多了去了,廠內的,廠外的,反正是國有企業,拿就拿唄,家大業大,還差那點嗎,都熟頭熟臉的,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後來一實行市場經濟,企業效益不行了,改了制,廠里開始嚴格管理,就來事了。

  那天我值班,剛到經警隊時間不長,心盛的很,想着好歹讓我心想事成了,一定要好好表現。跟着當時的班長鄭春從廠里巡邏,正走着,鄭春腰裡的對講機響了起來:鄭班,鄭班,門口有事,請速回。鄭春帶着我一溜小跑回到廠大門口,遠遠地就看到圍了一圈人。走到近前,看到圍到中間的一個是和我同時進經警隊的劉來賓,也就是劉大個子,不過當時他的綽號還沒叫響,另外一個是個黑大個子,這個大個子是名符其實的大個子,得有一米八多,五大三粗的,人們都說我長得威武,我看那傢伙不比我差多少。鄭春撥開人群,喊道:“都散開,該幹麼幹麼去,有什麼好看的。”大部分都走開了,但都沒走遠,那時剛改制,還沒裁減人員,人都閑得五雞六獸的,巴不得出個事熱鬧熱鬧。

  我離鄭班長差不多有一米左右的地方站着,這是規矩,不能太近,會妨礙班長講話,不能太遠,有了事沒法保護班長,都是剛進經警隊鄭春傳授給我的。鄭春身量不高,但有張好嘴,逮着那個黑大個子一陣好訓。黑大個子也不是外人,家就是旁邊村裡的,叫楊學剛,排行老五,外號楊五郎,自己有輛小五輪,長年在化肥廠拉垃圾,手腳不大幹凈,經常把廠里的鋼筋呀、建築材料呀、包裝袋子什麼的和垃圾混裝在一起拉出廠,用他的話說:“化肥廠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有財大家發,你們吃肉,我們喝個湯總可以吧!”可是喝着喝着,不光沒肉了,連骨頭都被他們給鋸跑了。那天就是把廠里技改用的幾百塊磚頭和垃圾一起裝車上,在廠門口被劉來賓給當場拿獲,楊五郎欺負劉來賓是新進經警隊的,個人子又小,硬說磚頭是他自己的,進廠的時候就在車上。三說兩不說,就在廠門口起了糾紛。

  鄭春的大道理沒能震住楊五郎,楊五郎不僅個子大,還熱喝酒,每頓必喝,每喝必多,成天醉熏熏的。也合該這貨倒霉,他受不了鄭春一個勁的說,竟然動手去推鄭春,鄭春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心領神會,一個劍步衝去,抓住楊五郎的領子,腳底下一勾,楊五郎就像半劈子肉似的咣當一聲扔在地上,圍觀的人群發出一陣陣的叫好聲,其實我有點占他的便宜,一個是突襲,他沒想到我會辦他的活,一個是他喝多了,下盤不穩,我滿心想出彩,也不給他講什麼江湖規矩了。楊五郎都給摔蒙了,搖搖晃晃站起來,指着我說“穆金山,你他媽敢摔我,你……唉喲”沒等他說完,我一腳蹬在他腰上,他一個趔趄倒在五輪車幫上,人群中有人喊起來:“打得好,捧死他個王八操的。”我有點得意,沒留神,楊五郎摸着塊紅磚奔我衝過來,一磚砸在我前額上,磚斷了,一股粘稠的液體順着臉流了下來,我摸了一把,血,鮮紅鮮紅的!鄭春跑到我身邊,附在我耳朵上說了一句“快蹲下!”然後大聲喊:“楊五郎把人打傷了,把他抓起來,交公安局。”正在旁邊的幾個經警隊的兄弟不容分說,抓人的抓人,報警的報警,鄭春把血在我臉上胡亂抹了抹,又往我上衣上擦了擦,一會兒的功夫,110的人就來了,把楊五郎銬好,就帶上車拉走了,走的時候沒忘了對我這個血跡跡斑斑的受害者送上同情的目光。120的車也來了,把我送到縣一院,住進了急診病房。

  這件事成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我們牛廠長專門向縣委縣政府作了彙報:社會人員不僅到企業偷東西,還打傷我們的經警隊員,這樣下去,企業沒法生存了。縣政府領導非常惱火,要求公安局局長拿意見。當開,一場轟轟烈烈的嚴打活動開始了,專門針對企業周邊環境整治,那些愣頭青、潑婦娘們、賴皮關的關,罰的罰,那真是大快人心呀。楊五郎在看守所里吃了半個月的窩頭才出來,不光承擔了我兩千多元的醫藥費,還交了五千多元的罰款,那可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七千元!狗日的把小五輪賣了都沒湊夠,把他爹養老的錢都拿出來了。

  我在醫院裡也住了半個月,剛開始是在急診,後來牛廠長帶着安全保衛科李科長專門到醫院看我,當場表態:“讓小穆住幹部病房,金山同志敢於同不法分子、邪惡勢力做鬥爭,是我們廠的功臣,他住院期間,安排專人陪護。”然後握着我的手親切的說:“小穆呀,安心養傷,其他的事情什麼都不要管,養傷期間廠里給你發雙份工資。”又扭頭對李科長說:“李科長,對於個人素質高,愛廠如家的員工要放心大膽的使用,不論工作時間長短,咱們體制改革后就要倡導一種新的用人風氣,不唯資歷,要講能力,要講德。”李科長連連點頭稱是。他們走後,我一琢磨,雖然牛廠長的講的那些話我半懂不懂的,但尋思着應該不會是壞事。

  住院期間,我可真是享福了,說實話,在那以前我從來沒這麼享受過,在那之後也沒有。那可是幹部病房,聽醫生說局級以上幹部才能住的,護士一個比一個漂亮,我自己佔著一個大間,還能看電視,還有單獨的衛生間,我的個親娘來,我心想這一磚頭也太值了。

  還有更值的呢,廠里真的派人來侍候我了,說侍候不好聽,應該是陪護。其實我什麼事兒也沒有,如果不是牛廠長堅持,當天包紮好我就可以回家。但領導的話就是命令,咱是經警隊員,也算半個軍人,軍人以服務命令為天職,領導的話咱必須聽。來陪護我的是李秀,李科長的女兒,剛開始這樣安排我堅決不同意,這男男女女的不方便呀,再說了,我的好朋友孟波曾經追求過李秀,後來被李秀拒絕了,成天和掉了魂似的,我得避嫌呀。可是事情的發展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當李秀那熱辣辣的眼睛看着我,無微不至地照顧我的時候,孟波在我腦海里飄得越來越遠了。十五天過後,我被廠里的小汽車接回廠,回廠第二天,李科長宣布廠里的決定,提拔我為經警隊班長,一個月後,我和李秀訂了婚。

  從那以後,我有了個綽號叫穆鐵頭。人們談起我都帶着艷羨的口氣:“人家鐵頭,嶄新的紅磚,叭的一聲就斷了,這本事能幹特警。呆在咱廠里,真是屈材料了!”聽的那位往往會說:“屈什麼屈,這磚頭一開,媳婦有了,提拔有了,要是能有這好處,咱也能開呀!”前邊那位罵了句:“你熊包能開個屁,磚沒開,腦瓜開了。”聽的人摸摸腦袋 “也是,什麼人有什麼命,咱也別想了,哈哈。”

  孟波徹底斷了對李秀的念想,辭職離開了化肥廠這個令他傷心的地方。剛開始,我很內疚,覺得老對不起他了,後來這傢伙考進了行政機關,當上了副局長,還找了個比他小不少的俊媳婦,我的內疚感頓時沒了,覺得我是他的福星哩!

  寫於2014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