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娘向我走來
文/啊菊
多少次,夢境中的娘依舊是年輕的摸樣,她身着一件花衣裳,腳穿一雙高跟鞋,步履輕盈,款款向我走來。
小時候,娘盛裝去趕場,頭戴花帽銀飾,胸佩月亮環,綉滿花鳥蟲魚的苗家寶藍色衣裳,我坐在土地堂,目送着娘漸行漸遠,慢慢消失在連着藍天大山的那一頭。從此刻開始,傻傻的張望,山外天邊的小路,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的視線,欣喜我的眼球。這樣的一天分別,猶如一年那樣漫長。我細數着寂寞和憂傷,淚眼中,在夏蟲知了的吹眠曲中睡去,那塊大大的青石板上,我們溜得油光滑亮,古楓樹的臂彎夏風拂過的清涼。夢中的娘,依舊那樣鮮亮,她背着那個細篾小背簍,從藍天白雲的天邊飄過來,彎着腰,背着,滿滿一背簍,我最愛吃的油膏餅,米豆腐,還有酸甜的水果糖。娘放下背簍,歇口氣,抱起我,往額頭上親出一聲響亮,給大伙兒發糖,她拿出裙子給我穿上,那條長裙伴隨着我咯咯的笑聲,在蟲鳴鳥歡的楓樹下,在夥伴笑逐顏開的土地堂上流淌。
土地堂上,那條連接藍天彎彎的小路,神奇又漫長,等待在幼小的孩童時代,定格成一條連在天邊的臍帶。娘說,我還沒出生就耍脾氣,繞幾圈脖子,嚇嚇娘,娘不但不怕,還高興的說,這是孩子締結的聰明,會斜挎書包,我鬥不過娘,我也笑了,出生的那天,我還繼續嚇娘,羊水破了,我還想在水裡倒掛着,游着各種姿勢的蛙泳,我從水裡爬出來,頭露出水面,娘喊我出來,我的腳在用力的蹬,我捏着拳頭,娘在推我,我也給自己喊加油,我拐個彎就順溜溜的出來了,我不吱聲,接生阿婆,把我的雙腳提起來,顛倒着,往我的屁股上用力地拍打幾大巴掌,我不得不哭出聲來,令在場的接生婆又驚又喜,我就這樣在娘的臂彎里,喝着乳汁,看見娘的第一個笑臉,像一朵鮮花那樣綻放,吃飽,就安然的入睡了。
娘很少和我逗樂,娘把任務交給奶奶,爹去很遠的地方教書,娘趕水,犁田,插秧,砍那一丘丘長長的長滿葛藤的荒田坎,娘柔弱的肩膀扛起一個男人的重擔,沒有女人的溫柔和做作,娘曾今是生產隊的大隊長。娘的苦力做得最好,做閨女時,鄉幹部選調她去縣上的硫磺礦廠,我的外婆不同意,她要她看護好弟弟妹妹,就像她很想去讀掃盲班,讀幾夜書,多認幾個字。小弟弟妹妹衝進教室,吵得老師上不了課,她最後終於敗下陣來。噶婆還答應給別人刺繡和紡棉花線團,娘含着淚水離開那個教室,白天上工掙公分,放工在家,紡棉花,做布鞋,刺繡。娘,不讓我們一個輟學,她老是講述那段短暫的求學時光。時光無情的偷走了母親的容顏,娘不想女兒如她那樣,所以,拚命的讓我們走進學堂。女兒不想娘變老,女兒想到長生不老葯,不讓歲月雕刻的皺紋永遠留在娘那張瘦瘦的臉上。娘打着那把青布大陽傘,勾着腰艱難的爬上那個長了幾棵古松樹德小土地凹,往我高高的土地堂方向一步步靠近。我迎了上去,娘終於來到我的身邊,放下背簍,滿頭大汗的娘還把我抱在懷裡,取出我最愛吃的糖果。喂進我的饞嘴裡。我瞧見,那一次,娘的魚尾紋開始清晰可見。
有一天,我發現自己爬山很厲害,扯着娘的衣角角,一直跟到土地堂,大聲的喊:娘,我要趕場。娘拗不過我,把我放在小背簍里,我睡了一會兒,看見娘在一高一低的山坡坡上來來回回的盤旋,我看見了人多的小集市,回到家,向同齡夥伴炫耀着一日山外游。再大一點,我躲在娘的青布大陽傘里,娘移動一步,我跟上兩步,永遠的躲在那個移動的青布倒影里。早上,我躲在西邊,回來,我藏在東邊。那次,我看見了長長的毛坯公路,小河邊,一排排大大小小的水筒車在烈日下,吱吱扭扭瘋狂的旋轉,搖着不知疲憊的身子,唱着轉呀轉的歌謠,一竹筒一竹筒的把水舀起來,倒在那個水槽里,匯成一股翻白浪的小溪,流向遠方,澆灌着綠油油的稻田。我還看見一群水鳥棲息在水筒車的橫樑上,它們或呆站在那裡,任水筒車給它們搖着歲月的夢鄉,或在水筒車邊上,就像盪鞦韆,飛過來,盪過去。我羨慕那些水鳥,它們自由飛翔,逗樂,有一對翅膀,可以飛在藍天白雲之上。
隨着,我年齡的增大,去集市的機會日漸增多,走在那條趕場的路上,背起五穀雜糧去賣,我成了娘的頂樑柱,我不再躲在娘的臂彎,我和娘背着一樣多的重量走在那些河灣,那些毛毛草草的小路上。我們計劃着,每一個集市,我們都要賣出幾樣東西,我不再看風景,路上的寨子人家的風雨橋上,他們在看我們這道風景:趕場去的時候是重重的一背簍,回來的路上也是重重的一背簍。後來,我讀到初中,在中學和家的那條紐帶里穿行,我第一次沿着這條山路去了縣城參加全縣青少年體育運動會。我的夢想越來越大,我的夢想和娘也越來越遠,我的夢想很明確,我要走出大山,離開那個不通車的山溝,永遠不回來。我的運動會取得好成績,這次,我的夢初見雛形。我開始發奮讀書,我的成績突飛猛進,在那個大部分都是高中畢業代課教師的鄉村中學里,老師們很負責,我的努力得到了肯定,我順利的升學了,但是,我不能去我想去的學校,我進了老師和爹娘希望的學校。
從此,我在三年的苦讀中,一下子就畢業了,我在娘希望的地方工作,一頭是家一頭是學校,爹和娘已經走在火焰山上,弟弟妹妹以優秀的學業換來了娘欣喜的淚,也換來了一沓沓昂貴的學費。爹和娘還有奶奶,永遠趕不上伴,隨着南下打工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我的同齡人都下海了,他們時髦,有眼光,進工廠,學廚師,進雜技表演團,學做生意,往家裡一個季度寄一些錢回來,我的工資三個月沒發一次,爹和娘根本就靠不到我,還要接濟我,米油柴火,娘見我穿着那件舊裙子,還要給我買一件新裙子。娘開始顯得蒼老,有一次,我看見娘在賣又脆又甜的一卡車楊薯,那個秋天,過早的下起了秋霜,天漸寒,趕場的人極少,大家都說好吃,邊吃邊打冷戰,他們也買上三兩斤,娘就從麻袋裡取出一些裝滿他們的背簍。那年的楊薯娘白種了。我也在喊我們單位的同事去背,大家都還不好意思,知道娘的辛勞,又丟些錢,娘就是不要。最後,娘勸趕場人背回家,那幾場,一條河的人都吃上了娘的免費楊薯。過了兩年,乘着家裡經濟稍微松活一些,娘鼓勵我去實現自己的夢想,我高高興興的又上學了。在那裡苦讀,如魚得水,感覺自己是螞蝗,要吸走學校的一切,也漸漸的淡忘娘的艱辛。
再後來,娘精心呵護的茶園一坡坡,一彎彎的在雲霧繚繞的山腰上,齊刷刷的冒着新芽,當地打造的毛尖茶出名了,娘在城裡轉一趟,看見大師傅炒茶的手藝,娘買回三口大鍋,一回到家,照着大師傅的做法打了炒茶的灶。白天摘茶,晚上炒茶,娘的殺青,戳條,焙乾技術日漸成熟,最後,連茶王都連連稱讚娘的炒茶技術高。娘的身子是鐵打的,同去賣茶的伯娘嬸嬸們都這樣說。娘捨不得出車費,就和伯娘嬸娘們每天凌晨3點抄80里的山路走進縣城去賣茶,從九十九道灣的古苗河途徑叭啦、爬囿,一直往上走,走在高高的界上,途徑高粱洞,來到田麻寨,下五里坡,走上6個多小時,趕到縣城的古陽河街上賣茶,賣完茶,捨不得吃一碗粉,又爬上菜園坡,照原路返回。回到家來到地頭,娘繼續採摘茶葉。娘養的水沙有幾頭,雞鴨成群,雞養在橘子園裡,鴨養在土地凹下的水田裡,夏季一過,都背向市場,統統換成現錢,送給孩子永遠也填不滿的學校交費用。火焰山一過,娘就徹底的老了,她拄着拐棍,顫巍巍的站在土地堂上,守望。當初,我想給娘買一件花衣裳,買一雙高跟鞋,成了風裡的諾言。娘不喜歡穿花衣服,更不喜歡穿高跟鞋。城裡的房子住不上三天就喊頭昏腦脹,吵着要回鄉下守住那棟木房和那些她開闢的土地。
夢裡,很多次,我伸手一把抓住娘那滾圓的手,握在懷裡才感覺她的手瘦癟如枯枝,也如一把鐵楸冰涼冰涼的在我的胸口鋤去我心靈的一棵棵雜草。娘說,那些花衣裳,銀頭飾,首飾,胸佩,都要送給兒孫,不要忘了自己是苗家的血脈。夢裡,霞飛紅日下,娘背着小背簍走在那條彎彎的小路上,溫暖如春風,身輕如燕,婀娜如楊柳,身着一件花衣裳,腳穿一雙高跟鞋,步履輕盈,喚着我的乳名,款款向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