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像一顆烤瓷牙,安裝在長江口最優美的唇線上。每當我看到五顏六色的外灘,就想到一張珠圓玉潤的嘴,咬下叉子上那塊塗抹着沙拉的青蘋果,然後想像酸甜的汁液流淌出來的生動效果。
這次,難得清閑一天,叫我踏着宿醉后懶散飄忽的步子,在上海,做一日遊盪者。唯有這個遊盪,你才有閑情去演繹事物最生動的部分,是“演繹”,而不是去“發現”。 “真”或者“本質”這些膚淺問題,是用來“發現”的,但若抱着“發現”的態度在上海行走,你就真辜負了上海——這一張性感的嘴了。陸家嘴,這個名字就體現了本地人對性感的深刻認識。你看黃浦江勾出一條多麼優美的唇線,微笑望着外灘上的行人,那些建築就像嶄新的烤瓷牙,咀嚼着玉粒金蒓,咀嚼着中國經濟。
我花了一個小時,從虹口走到外灘。留意的第一個微笑不是女人的,而是浦江飯店前面白渡橋頭的哨兵。哨兵筆直而立,身前圍欄上寫着“哨兵威嚴,不可侵犯”八個字。這樣的風景,在長安街上很多,遊人都本能繞行,不是怕侵犯哨兵,是怕被“侵犯”。
只見一家人走了過來,一位老者向哨兵詢問,那年輕的戰士向前微恭15度,輕輕微笑着解答。這時,老人身後的年輕人帶着受寵若驚后難以置信的驚喜,又問了兩句,那位哨兵同樣微笑着耐心解答。那一家人道謝后,哨兵又自信一笑,不經意間,露出了潔白的牙齒。我猜那家人一定把問題重複了幾遍,只為多看一眼這道原本和老上海浦江飯店極不協調的風景。而微笑,是那麼美好地洋溢在他們臉上,此時,我看到一束陽光擠出雲層,淡淡鋪在黃浦江上。
上海人平均刷牙時間要比其他地方多1分鐘。他們明白,一個人的門面,不是眼睛,而是微笑的嘴和潔白的牙。
走累了,打了車,司機是位穿着樸素的中年人,很健談。他問我去哪裡,我沒想好,衝口就說:“我也不知道”。司機哈哈大笑,馬上試探着問:去世博沒有?我說:世博哪有老上海好?司機享受着我對上海的恭維,他說:“那就去淮海路,哪裡才是真世博!像什麼世博園、外灘、新天地,亂鬨哄的什麼人都去,你先去淮海路,再去思南路轉轉,那裡都是有品位的人去的。”說完,我們倆都咧開嘴哈哈大笑。我說,我住虹口那邊,那裡是不是上海比較破的地方?他說,那裡以前是日本人聚居的地方。本着一點殖民地的傳統感覺,我問,這麼說那裡也算可以了?他調門突然提高,大聲說:“什麼可以?那是日本人住的,日本人怎麼可以了?這邊可是英法租界……”當時我突然從他的語氣中感受到一個普通上海人的價值傾向,就這一句話,我似乎對這個城市有了另一層認識。接着,他給我介紹這棟樓怎樣、那棟樓如何,講到激動處,兩隻眼睛瞪得圓圓的,露出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像頭見到了血而興奮的狼。他貪婪地享受着我的傾聽欲,那一刻,我感覺,只要我願意傾聽,倒找錢他都願意。
我被他感動了,一個普通市民,他是多麼渴望他名義上擁有的東西被別人接受,他是多麼地,多麼地享受展覽他們的榮耀,哪怕這種榮耀離他非常遙遠,哪怕這種榮耀給予他的是再微薄不過的一個夢。這一次,我被一種飽滿而熱烈的虛榮感動。
太過華美的事物容易經受一些思辨頭腦的非議,即如“虛榮”一詞,大抵是從那些光彩奪目的事物中誕生。你很難把“虛榮”跟樸實和平民聯繫在一起,而精細和華麗,大都經不起“虛榮”的拷問。這層微妙的情感控制着我們的審美,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迪拜塔豪華的落成典禮后,看看那些深度報道,“深”就深在人們對“人類虛榮”的多維解讀上。這個詞由貶義到中性的細微過度,展示出當代人對奢侈和華麗的兩難態度。而評論界似乎一反對上海的刻薄,並沒有太多對世博會的詬病;這就跟奧運會開幕式的心理一樣,讚譽不是因為完美,而是因為我們太想通過一個窗口炫耀我們那顆被壓抑已久的心。這樣,虛榮的,就是我們自己了,有誰會說自己虛榮呢?
思南路口,停車了,司機祝我觀光愉快,末了還伸出脖子喊:“前面有孫中山故居!”然後快樂地朝我笑——又是潔白的牙齒。
我緩緩走在林蔭道上,並沒有陽光來增加這條街道的美感,但你可以演繹出這種感覺。此時,腦中閃出鄭愁予寫巴黎的詩:所有的雕像悉數離開/大理石的位置/任我坐/萬棵梧桐葉落/滿城金毯迎賓/萬家欄杆/倚着麗人。
不遠就到了孫中山故居。院子里是先生的銅雕,擠滿了拍照的外國人。這裡很安靜,沒有打着小黃旗的旅遊團來鬧騰,參觀的,除了外文講解員,就我一個中國人。我在努力地想象孫、宋兩位先生的生活畫面,那些昏暗的、安靜的、清潔的房間,那些飽滿的、自信的、優雅的境界。
叫我感動的是掛在一樓往二樓的過道上的一段話,是對中山先生的評價。我讀着這質樸深情的語言,非常感動,等看到落款,眼裡竟有淚光——落款是宋慶齡。
我感動的是,一個女人,從民族情感上講述她的丈夫。不能說超越夫妻之愛的愛一定偉大,也不能說超越家長里短的國家大事一定偉大,但你會感動,因為她如此懂他。一個人想讓另一個人懂,是多麼難的事情,而宋先生把她的懂拉開,抱起,而後輕輕放在這溫暖而昏暗的房子里,在上海最優雅的梧桐深處,她抱着他,像抱着一個孩子。
這時,我餘光里,門口的一個胖乎乎的保安一直盯着我,等我轉頭看向他,他馬上走上前說:“先生,樓上還有,您從這邊上樓。”燈光昏暗,我記不清他的臉,也沒多留意,點下頭就往樓上走,等樓梯折回的時候,我向下又看到他,他朝我點頭一笑,又一排牙齒。
這是羞赧的看不清容顏的一笑,若不是牙齒反光,我幾乎看不到這笑。玉在櫝中,守護的人會因買櫝還珠者而激起他們的傲慢,而長久的傲慢積攢的寂寞並不是普通定力的人能夠消耗的。知音是珍貴的,而我卻並非他所想象了解這段歷史,或者了解這兩個人,只是那段文字觸動了我;又或者是這段文字在上海老別墅里觸動了我,又或者是這個不陰不陽的下午烘托着我這不陰不陽的心情,一切自然而然被觸動。
出來以後,天色漸暗,走進一家西洋老傢具主題的咖啡館,靜靜回味這一天的感觸。我點了一杯意大利特濃咖啡,侍者是一個老人,問我要一份還是雙份,我不明白,剛想問,他馬上說:“一份太少”。我就要了雙份。鄰座一男一女兩個外國人在安靜看雜誌,對桌一對時尚情侶,在拍照。
咖啡很濃,氣氛很釅。突聽到一聲清脆的響鈴,侍者馬上過去招呼那對外國人,他說的是中文。我留意的是響鈴,就在我背後,我和那對外國人座位之間。我好奇,就按了一下,侍者馬上走過來問我需要,我很尷尬一笑:“沒什麼,我是想試試這個鈴……”那老侍者嘴角欲揚又止,說到:“沒關係,有需要就叫我”。我被他的表情深深吸引,笑着問道:“你既然過來了,那就告訴我,什麼叫雙份,是可以續杯么?”。他很紳士地告訴我不是,一份就是半杯,雙份就是一杯。溝通結束,他真誠一笑,但沒有露齒。這個交流很微妙,不到一分鐘的接觸,兩個人的心理變化我們彼此都瞭然於胸。
自信和傲慢只一線之隔,謙虛和驕傲實難分辨真假,因此我們使用這些詞彙去傳遞信息往往錯漏百出,誤解經常是我們溝通后獲得的唯一結果。索性還有一個若有若無的微笑,他把這些乾癟無力的反義詞一起拋進這杯咖啡,叫你享受一杯似苦還甜的滋味。往小里說,這是一個人的複雜的性情;往大里說,這是一個城市的性格。而文化就滋生於此。我對自己說,你若僅僅品味一杯飲料的味道,那麼上海的咖啡和深圳的咖啡沒有區別,而當你投入地去感受這杯飲料和他附帶的全部時空,你就悟到了多彩的生命。
上海的夜,你若伸手能攥出水來。她是嬌艷欲滴的嘴唇下露出的烤瓷牙,城市之美,美在人工。沒有一顆坦然的心,難以領教這複雜的矯飾下洋溢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