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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葉蕭蕭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pp958

  學校周圍的山上,教師節臨近,寒露一過,楓葉由綠漸黃,由黃漸紅,耀眼于山林中,年復一年,油然成為時令鄉間一景。從少年時代開始,我對此種情景,不知從何而來,便有一種莫名的敬意!

  有一日,我兀兀發現,昔日慣見的楓葉,在蕭蕭中,遠距離覽目與近距離觀察,竟然還是有些不同……。

  一

  兩年前,我寫過一篇《關於同類的思考》的文稿,自以為那文字中真實的“述”,也是文字中理性的“作”,很引來一些業內朋友的同感。

  試筆的愛好和生活的艱辛,不時的要給我出一些題目,我偶爾也會信筆便之,盡量能使自己可以在知黑守白中,感受經歷和體味生活。

  “我們曾經選擇,但我們沒有拒絕。”這是我心儀的一位先生的詩句,它表達了我曾經有過的經歷:“繼學師範,遂奠教書匠之基夷!”(老舍語)我從心裡喜歡。

  我幼時家貧,母親早逝,初中畢業后,儘管成績並不差,我還是放棄了直接讀高中,考大學的機會,選擇了供飯吃的師範學校。因為畢竟有一點勉強,拿到學校的錄取通知書時,我心裡沒有太多的欣喜;也因為畢竟是自己的一種選擇,心裡沒有太多的傷感。我自知自己的處境,終歸於平靜之後,我甚而還有些坦然慨然!

  鎮寧民族師範學校,三面環山,環境幽靜;校園不大,綠樹成蔭。學生宿舍門前,有一股泉水涓涓流過,永遠是那樣讓人直視無礙,很有一點“為有源頭活水來”的象徵意義。

  夕陽之下,“布達拉宮”似的琴房裡,送出的縷縷琴聲,頗覺是一種靜穆中的沐浴與洗禮。“苔花如米小,要學牡丹開”。於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學會了在不滿足中知足;學會在艱難中苦苦作舟,我學會了自尊與自信。

  學校中,農村來的孩子多,容易做朋友。我們相互關心,相互激勵。生活上的艱苦,無法減去我們接近牛頓、伽里略的熱情,也無法阻礙我們穿越時空去面對屈原、李白……平民教育家陶行知、晏陽初的精神實踐、無時不在蕩滌我的靈魂,鞭策我情願去為我未來的事業獻身。我時時用法國啟蒙思想家盧梭的話:“睡在這裡的,是一個愛自然和真理的人”提醒自己,鼓勵自己,不斷從古今中外先賢們的身上吸取養料。

  我感謝貧困家庭給我的選擇,感謝母校留給我的這段美好的回憶!

  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用無數生動感人的故事,讓人知道,教育的生命是“愛”,“愛”是通往天堂的路。沒有“愛”的教育,猶如市場上兜售的商品,買與賣之間只有一種利害關係,它使教育由此而負面得十分蒼白,十分空洞。

  我是從普定馬場這塊泥土中走出來的農家孩子,我了解生活、耕耘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他們和他們的兒孫們都是教育缺乏公平,沒有機會享受優質教育資源的弱勢一群。因此農村學校更應該成為這“弱勢一群”家庭溫愛的延伸,更應該對這“弱勢一群”的學生,施以更多的關心與呵護。我深深知道這一切。

  我忝列教席后,凡是我所任課的班級的學生,我都要對他們一一了解,從日常生活到家庭,從知識基礎到愛好……我都力爭儘可能把握,把心給我的學生;我巴不得用自己的真情,編織成一副溫馨的網罩着他們,讓他們切實感受到同一片藍天之下,有着一樣的溫熱。

  我有早起的習慣。無論春夏秋冬,每天早晨,我都在六點以前去到學校,叫醒學生,讓他們早出舍門去見識大地;督促他們趁早晨的時光,多背一些課文,多記一些單詞。晚自習我要陪伴他們,到時間就催促他們息燈睡覺,將他們視如我的骨肉弟妹;我着實希望他們在每一次選拔考試中都成為優勝者:我要為他們建造一個可與城裡學生一試高低的平台。

  我在意學生們的飯食和衣着,將他們一一看在眼裡,記在心頭。對於那些特別困難的學生,我會在食堂或家裡,對他們不時地添加或親自做幾樣菜,讓他們改善改善生活。見着那些在寒風中顫抖的學生,我心疼,我心疼,我不安,我甚至不惜在購物時向妻子報假帳,攢積些小錢,買些衣物送給他們。我總想設法為學生排憂解難,盡自己微薄的力量。

  我不懈地要讓學生們知道“知識改變命運”的道理。我鼓勵學生自力,要他們永遠記住陶行知先生的話:“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自己的事情自己干。靠天,靠地,靠父母,不算好漢!”成為“獨立不依的人,不比任何人卑微淺陋的人。”(陶行知語)從小培養自己有為天地立命的肝膽,有為個人立命的宏願,敢有“達民之情,遂民之欲,把天理與人慾打成一片”(同上)的決心,決不委於氣數!認定“世上沒有神仙皇帝,全靠自己救自己”。這才是生命的真蹄。

  “父母是登天的梯,父母是拉車的牛”。人一生要記住國家和雙親的恩養。中國有名古話說:“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種地”,是非常有道理的。我要求我的學生要懂得用實際行動來回報國家,回報父母!

  我明知“教書為業,甚難發財。”(老舍語)我依舊為我每天從事的工作感到欣慰,因為我知道我正在做一件我心安的事業!為此,我為《貴州教育報》寫過一篇《看似一無所有》的文稿,那全然是我純樸的顧盼與心聲。

  二

  我喜歡發現,當然更希望有所創造。教學之餘,喜歡做力所能及的教育調查。

  從1993年2000年,我用了七年的節假日,對本縣及鄰縣的部分農村中小學(約八十餘所)進行了教育調查。我穿越了一百五十多個自然村寨,寫下了三百餘頁的調查筆記,內容涉及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這項工作使我對教育的眼光有所擴大,調查的視野已經超越了教育本身。我意識到,窮國辦教育不容易,窮地方辦教育就更難。我時時處於一種混沌中,我似乎又明白了一點“百年大計”於事於人的“兩難”。我開始思考不利“有效教育”環境的一些大問題:諸如缺乏依法治教公正,投入拮据,辦學條件差;師資總體水平不高,教材一律,偏難偏深,脫離現實農村實際;學校布局不盡合理,質量無法保證;入學兒童鞏固率低,女童輟學率高,文盲越掃越多;“讀書無用”又在抬頭;農民還是窮,不少農家依舊缺少活錢送孩子讀書……我想到了與教育有關的教育與經濟,教育與農村、農業、農民諸多問題,我的心常常浮躁得使我盡夜不能入眠。

  農村學校恐怕是當今中國社會最小的事業單位了!然而在這裡“官本位”的市場仍然有。有的校長不必把學校看成是培養學生人文精神的凈士,工作只對上邊的某些“個人”負責。管理方式也全然按行政體系去運作,投“個人”所好,不屑於師生的任何述求。學校內部表面上以“和”為貴,實則工作不分優劣,成績不看大小,不獎勤,不罰懶,沒有是非。有人偷懶,少上課、不上課,居然成為一種“特權”。疏於管理,竟然養成了個別教師“工作無所謂,只要不遲到、不早退,工資照發,小酒照醉”的積習,他們常常在一種既定的空間中偷閑度日。

  我調查過的學校普遍教學量質不高。有一個鄉,小學六年級的畢業考試,有900餘名學生參加。考試結果,語文、數學雙科紅分的,只有30餘人。語文、數學雙科合格的100餘人。語文、數學雙科總分在10分以下的,80餘人。數學一科在10分以下的,有270餘人。這樣的教學質量,怎叫人憂慮?

  中國讀書人喜歡意氣用事,看不慣的總愛說、愛講,傻傻的還認為是“天下為己任”的表現。我是老愛犯這樣的毛病。2000年那個落葉的深秋里,開學已一個多月了,忽然一紙“因工作需要”的調令,把我調到夜郎湖岸邊一個偏僻的村校去,離開了那個讓我傾注了多年感情的學校。當時同我在一起上課的妻子總認為,這些調查是真正的罪魁禍首,背着我,把我7年來的心血付之一炬。我趕來時,只餘下一小堆灰燼和一些傷感的青煙。

  我去那所村校報道的那天,天陰陰的,綿綿不絕地下着細雨。傍晚,學生走了,老師們也走了,校園裡靜極了,靜得連幾片梧桐葉掉在地上的聲音都出奇地清晰。那天夜裡,我平生第一次喝酒,也是平生第一次醉酒。夜深了,夜郎湖上起風了,我守着孤獨的微泛黃色的燈,作下了這首詞:

  黃昏雨,夜郎岸,獨坐孤燈前,浪起空迴風聲殘,

  憑窗人猶寒。

  秋已盡,葉已落,滿目盡蕭索,豪情醉時杯已干,

  今宵誰與伴。

  此時,我才真正領悟到——-一個稍有思想的人,想要不躲避自己的責任,不違背自己的良心,苟且活在世上是多麼的艱難啊!

  三

  先生有情,我將永志先生於我的恩顧。

  從小學到現在,我師承的先生有十幾位吧!印象鮮明的卻只有少數幾位,夢庵先生是其中一位。

  夢庵先生(我姑且隱去先生的大名吧,夢庵先生不喜歡於他有堆推有嘉的文字)是我讀師專時,教我《唐宋文學》的老師。先生一生所有經歷都與教育這門職業有關,早年,先生在安順一中做語文教員;後來又去省城主編了三年貴州省中學語文教材(試用本);回到學校,做了兩年的教導主任后,被調到地區教育局做教研工作。之後做局長,做校長。教育這一行的崗位,他幾乎都值守過。

  先生雖然是師專一校之長,依然拔冗堅持上課,視自己如普通教師一名,沒有架子。先生講課備課認真,有成形的自己打印的講稿,而且必於課前發到學生手中。我們喜歡讀先生的講稿,每篇都像一篇優美的小散文。先生課堂上要講的內容,課前已得初步了解,再聽先生將講稿變成平常的說話,真是一種享受。先生講課語不雜陳,出嘴清新,深入淺出,近人平易,幾乎每節課都有信手拈來的、很隨意的錦詞麗句,使學生聽了有進心的高興。我們大家都很喜歡他。

  我的姨父姨母,供職的學校在大山之中,是一所很偏僻、很偏僻的初級小學(農村叫“點校”)。先生做局長時,幾次到過那所學校,與我姨父姨母有很好的交情,早年我姨父姨母是“民辦教師”,每月工資收入微薄,先生對我姨父姨母等類常年辛勤工作在一線的“民辦教師”每每寄予深切同情。姨父姨母說:“局長肯說真話,舊社會做私塾教師,還有‘三茶九竽煙、斗米斤油鹽’伺候。而今民辦教師本來已經很微薄的幾十元工資,還不能按月發,真不應該啊!他在縣長的面前替我們說話。”

  我讀過他寫的一篇名叫《土橋記事》的散文,那裡邊記述的是普定波玉河谷一個苗寨故事。那故事所反映的事實,有關於地域、民族、和宗教問題的思考。讀《土橋記事》,我似乎見着一個背影,在不遠的地方駐足,又在迷霧的茫然中失步。我細細地咀嚼着先生在他的文字中流露的情緒,我見着他與清貧的教師們的心之相遇!他覺得“這一群”往往被遺忘,就像那群山中的蕭蕭楓葉,有着可遠觀的可愛和近目的悲哀!

  先生講課總是那樣的帶着感情。有一次他給我們講韓退之《師說》,由“師之所存,道之所存”說開,他大發感慨地說,蔡元培先生在北大做校長時,曾經說過一個笑話:辦好學校,教師第一。……校長不可能同教師聯合打倒學生,校長也不可能同學生聯合打倒教師,唯獨只有教師可以同學生聯合打倒校長;可見,在學校“教師第一”、“教師為本”……先生轉述蔡孑民先生講述的故事時,他的眼神專註。

  有一次他到我們班上聽一位張姓先生講魯迅。課後評課時,他坦言了自己對一個合格教師標準。他說:我以為,好教師標準主要有四條:第一,基礎紮實,傳授知識準確,不亂講;第二,思路明晰,口齒清楚,講話不羅嗦,不重繁;第三,教學方法多樣靈活,有的放矢,師生交流交流主動輕鬆;第四,知識面廣,用教材不是單純的照本宣科,用教材能舉一反三,會啟發學生觸類通旁。這於我們這些做教師的人,無疑是有好處的。我以為,先生無論是做教師,做局長,還是做校長,都是很能盡職盡責的。我時時感覺到先生對教育有一份很深的感情!

  離開學校以後,我不時有信函問候先生。我的去信先生每信必回,並且常常在我回信中對我關懷備致,恩慈有加,這使我和妻兒都倍感溫暖。

  這幾年每到年節臨近,我都要去拜候先生。我們圍爐向火,品茶說話,天南地北,無所不談,沒有一點拘束,氣氛很隨和,讓人享受高雅,很有一種曼妙的感覺。每次我去看他,他都會給我推薦幾本就近出版的新書,並指導我閱讀,提示其中的要點;沒有新書時,我就乾脆從先生的書櫃中,取出幾本舊書帶回家慢慢品讀。

  1997年夏天先生生過一場病。那場病給老人家留下了側身左肢上麻下冷的遺症,行動常常多有不便。2002年退休后,先生的生活,基本上是深居簡出,少去了一些無奈亦無意的應酬;每天只做他喜歡的四件事:上網、讀書、寫字、看電視。先生曾經告訴我:老年人的過去,青年人的將來,在沉思中其實都是一樣的!不同者,時間、空間矣!先生的坦然,完全不同於有些從“官場”上退下來的老人。

  先生總是閑不下來的。繼《成功教育研究》、《唐宋文學解讀輯叢》、《東窗卯語》出版之後,他新近又整理出兩本舊著:一本是《清暑摭筆》、另一本是《夢庵詩篇》。我每次去看望先生,他坐椅旁邊的書桌上,總是有一摞不停更換的新書,無序地堆放在那裡;一旁還必有零散的“資料卡”頁和紅、黑兩色的鉛筆。我常常會情不自禁地去翻看,滿足我的好奇心。

  ……

  應時而至的節日,說三道四的文字總是有的;或褒或貶,自由論談。舌耕之餘,總喜歡思之再三,將自己於生活的心得記下來,表露一點於人於事的言論……。

  行筆至此,我習慣地離坐走近窗前,憑窗極目遠處的山林,泛紅的楓葉,依舊在清冷的蕭蕭之中,它們似乎不能有類於二月之花之美:因為,他們的葉片上,不僅殘留着霜跡,而且顏色也有些紅的慘淡!凄然中我以為,半隱半紫的朦朧的山峰,無礙於有楓葉也罷,無楓葉也罷;它如果沒有了那點點點綴,說不定反而會更顯得高遠靚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