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內容為三國演義開篇詞的書法作品,端掛在我客廳的牆上。字體為行草,運筆狂放自如,不拘一格:時而奇峰突起,如波濤洶湧;時而平緩瀟洒,似溪流淙淙;時而曲折盤桓,猶柳絲裊娜;時而佶屈聱牙,若磐石耿耿。尤其那“青山”二字,猶如一株瑩瑩翠柏,筆直聳立於堅硬的山石之上,堅定、執着,給人以信心和力量。
這幅字是我的戰友、書法家胡中玉的作品,從上世紀九十年代起,在這裡已經足足懸挂了十六年。
我和中玉相識於上世紀七十年代。那時我在市委宣傳部當新聞科長,他在寶雞燈泡廠任宣傳科長。首次見面我有點驚詫,一個陝西師大畢業的高材生、堂堂國企的中干,竟身着一身破舊的中山裝,見人未語先笑,樸實得像鄉村幹部。那時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這樸實的儀錶下竟包藏着滿腹才華。他領着我來在清姜河畔一棵高大的柳樹下,我們一起回憶大學生活,談論企業興衰,藏否社會現象,慨嘆人生際遇,竟覺得相見恨晚。告別時他順手牽下一條長長的柳絲送我,說“折柳相送,柳絲綿綿,從此時起,情誼不斷”。我笑着說:“你為兄長,小弟謹記”。
到了八十年代,中玉由於工作出色被提拔為寶雞印刷廠黨委書記,並被評為優秀黨務工作者和高級政工師。這時,他打電話約我說:“我們都在中年,莫辜負大學時的作家抱負,寫點東西出兩本書吧!”我自然立即響應。幾年時間,我們都積累了一些雜文作品,各自編了一本集子,他的叫《生活啟示錄》,我的叫《人生成熟的色調》。
我翻開他的書稿一看,那凌厲的思維,精闢的語言,令我震撼。所選87篇文章大部分是針砭時弊的,諸如《廢貪方可立廉》、《冗官亦當減》、《吃喝風應從上禁起》、《警惕“官氣”染身》,也有談人生感悟的,如《憂、樂之先與后》、《嫉妒》、《私慾》等。他在《憂、樂之先與后》中說:“人生一世,是離不開憂、樂二字的。然而憂什麼、樂什麼,為誰憂、為誰樂,特別是哪個在先,哪個在後,卻體現了一個人的人生觀問題。”說得何等貼切、何等到位啊!他是主張應當“先憂人民,后思己樂”的。而且在我們多次的接觸中,他也是這樣要求自己的。
我說:“贈你四個字:胸有丘壑。站得高,看得遠;思之深,責之切。我那些文章,比起老兄,膚淺多了。”他卻說:“世間黑臉白臉都得有人演,我權且演一次黑臉啊!”“你那意思,我就是白臉奸臣?”“可不能那麼說,黨的工作需要捉蟲的‘啄木鳥’,也需要歌功頌德的黃鶯啊!你是黨的新聞官,演個黃鶯恰如其分。”我們都哈哈笑起來。
又過了一段,他的第二本集子《人生啟示錄》和我的《珍重你金色的年華》又分別出版。我們先後出版的這四本書的印刷事宜和封面設計,都是中玉大包大攬一個人完成的。有一天上午,我提出請他吃飯以表謝意,他說:“吃飯大可不必,我倒是有一點感悟想說給你,也是四個字:‘慎思敏行’。你看,我們在大學學的是寫作,就是沒有行動。這兩年我們幹起來了,一下就出了四本書,圓了一回夢。”說到這裡,他像忽然想起了什麼,對我說:“啊!下午你到我的書室來,我有一件東西送你。”這時我才知道,他已在長青橋下面租了一間房子,開始潛心於書法藝術的創作了。
下午我走進他的書室,只見滿是書畫,有牆上掛的,地下擺的,有裝裱好的,也有雕版的。一幅幅精美的作品,令我目不暇接。我喜歡中玉行草風流瀟洒,富於變化的風格,初看滿紙風雲,細察筆筆帶力,儼然自成一家。有人說書法藝術植根於苦練,勿寧說中玉書法更基於悟性。青年時代的他雖也練過字,可從未見他下過“就池洗硯, 池水盡墨”的功夫,到了暮年竟然一夜成名。我想究其原因,恐怕是得益於他那滿腹經綸和過人的才華,是他胸中的秀氣凝化為筆下的靈氣吧!
這時,他從書案背後用力拉出一塊長方形的雕版,黑漆油亮底面上雕着四個金色大字,正是“慎思敏行”。說:“送給你,做個紀念。”我立時感到大山一樣的情誼,激動地說:“謝謝兄長,我一定永久珍存。”現在這幅雕版,正掛在我家的飯廳里,成為我做人做事的座右銘。
後來,我們和一些愛好寫作的同仁,又一起組建了寶雞市雜文家協會,在一起的機會更多了。這十幾年來,雜文協會幾乎年年都在出書,這些書的封面設計、裝幀大多都是中玉操辦的。儘管他患有腦梗等多種疾病,行動不便,但每次會議都按時參加,有時還承擔比別人更多的任務。2009年協會組織會員赴麟游縣採風,他堅持要去,說於理於情都得去。他是離不開我們這些老戰友啊!在採風的兩天時間裡,他除了跟大家一起活動外,晚上還加班為縣上的朋友們寫字。縣上的同志說:“胡老是書畫界的名人,此時索要作品機會難得。”那時正值盛夏,為了滿足縣上同志的要求,中玉在賓館的會議室里滿頭大汗地伏案疾書,一口氣寫了十數幅之多。我們忍不住勸他休息,他卻說:“縣上盛情邀請我們採風,多寫幾幅也算是一種回報啊!”
2012年春,我去看他時,他還興緻勃勃地向我大談書法藝術。當時我說:“你太過於低調,辜負了你的書法藝術。我準備聯繫兩家新聞媒體搞一次活動,對你的書法藝術做一次宣傳。”他說他也有個計劃,想把這幾年的書法作品整理一下,出版一個畫冊,送給書畫界的朋友們。可是不久,與中玉相濡以沫的老伴突然去世。這沉重的打擊,令中玉的病情迅速惡化,第二年的春節就一病不起,住進了醫院。協會同志趕去看望時,他已經癱卧在床,不能走動了。2013年5月24日,竟與世長辭。
中玉的去世,讓我們悲痛萬分。那時我也正在病中,未能參加遺體告別儀式。。我獨自佇立客廳,眼望懸挂在牆上的那副三國演義開篇詞,想想我們攜手走過的四十年,不禁淚水長流。我們本還有一些事沒有做完,還要繼續前行,可是這一切皆成泡影。不過此時,那“青山”二字卻極為醒目。“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中玉雖去,他那才華橫溢的雜文和書法作品,仍將像青山悠悠長留於世,我還會時時展讀,從中汲取繼續前行力量的。隨之,我坐在電腦前,含淚寫詩一首,以作悼念:
浪花淘去英雄夢,噩耗無邊自天傾。
飛迸淚水溢西府,重壓悲情秦山輕。
四十年前同述志,學路文山共祿榮。
大功未告君先去,愚弟與誰並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