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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的虔誠(小說)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得得9

  (一)

  周末的上午,大學模糊了彼岸,與世隔絕,孕育的叱吒深陷在一片惺忪朦朧的磁場中。“嘭”,橫貫一亘莫名的晴空巨響,撐破睡夢人的囈語,震碎整座宿舍樓的悄無聲息。在所有愕然的咒罵聲中,石屹總是出乎意料的出現在他的好兄弟——木力的面前。

  “阿力,你猜,兄弟我這幾天去哪了?”,一口高分貝的嗓音再一次讓整個宿舍樓陷入地震臨來前的徵兆。儘管這種擴音器般的嘶吼讓木力經常染上暫時的失聰,但是,當從石屹走近他的生命長征時起,張揚、不羈、略帶些許叛逆,毀譽參半的修辭不止一次的萌生於木力的腦海。然而,木力始終欣賞他,不但是因為他們是情誼的“旅途兄弟”,若水,如澧,而且在石屹的影子中,木力尋覓到自己的影子,追夢,肆虐。

  青春的基因鐫刻應有的年少輕狂,他們是在自己世界里的追夢人。身體力行,暮力地主攻一份在尋常之隙中遙不可及的奇迹;不滅奢望,“一個相信奇迹的人,終會創造奇迹”。可惜,從起點走向終點,從出生走向死亡,每一個柔美的清夢,每一張崢嶸的悴容,亦然,不亦同。

  從遙遠的方域歸來,彰顯一塊頑石的風塵僕僕。冷峻的容顏被一拋塵沙所嚴密的覆蓋,褪去平日里江南書生的稚氣,卻增添了些許玉門關外戍邊的沉重。望着他一副視死而歸的鄭重,木力習以為常地拿過他的單反,略帶幾分驚異,又添擴幾分痴狂,笑道:“偉大的攝影家,你翹了一周的課,學院里的展覽板上儘是你的大名,大家都好奇,你到哪裡逍遙去了?”

  一疊嘲諷的格調在情分里只是一種深化感情的催化劑,石屹知道,當他翹課的一次次中,他無需牽挂自己的學分,只因身邊這位最好的兄弟,不用感激,亦無須感激。此刻,異地歸來的驚喜拂拭過周遭的全部,他迫不及待地與木力分享,“得了,你這是在誇我還是罵我呀!不過,這一回,本人可是去了一個消逝的仙境——羅布泊,那個我夢寐以求的地方,廣袤、狂野、神秘,只有你去后,我相信你永遠不會抹去那份猙獰的記憶……”

  每當提及攝影時,石屹仿若一位滔滔不絕的演講家,永久地沉溺在自己的天地里,不問風雨變遷,勿論滄海桑田。有時候,即使木力也極其費解,執念心中的一絲困惑:“為何不溫順地纖度大學生活,忘記學習,拋卻安逸,一腔熱血盡灑在從東到西、自北向南的旅程中呢?”,有些詫異,有些殷羨,更有些禪不透的思辨。

  “暫停一下,我改日再聽你的揚長大論吧!真搞不明白,你為何這麼痴狂攝影呢?”,木力驚奇地問道。

  “我愛攝影,如同你愛寫作,我希望在攝影的天地里創造自己的輝煌,正如你一樣,你不是希望在你的文學世界里創就一席之地嗎?”,石屹堅定地答道,像他的名字,更像他的個性。

  存於塵世,倘若一個人尋覓到一份牽絆終生的愛好,這種際遇將是何等的美妙,何等的狂歡!只是,塵埃的誘惑太多,又有幾人能夠遂其所願,在一路走來的沁雅中,覓尋至契訶夫的一個清晨,“把自己身上的奴性一點一滴地擠出去,然後,在一個美麗的早晨醒來,覺得自己的血管里流的已經不是奴隸的血,而是真正人的血”。

  “石頭,你錯了!命運註定你我的不同,你的社會背景供養得起你一份奢侈的愛好,或許,從出生之日起,上蒼便早已註定你領先於我的前面。的確,我無法否認內心深處的自卑情愫,可是,任何人都不甘平庸,全力以赴的我不能忍受我的落後。之所以經常寫,並非出於自我的愛好,而是希翼在群體中尋找一份對自己的認同。我知道,這不是虔誠的愛好,而是一種層層遮掩的虛偽。”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此刻,木力的話語尤顯繁多。

  凝視着眼前的好兄弟,石屹第一次感觸到每一張用幾百元洗出的照片是一鞭對孱弱的抽搐,更是一記諷刺自己炫耀的耳光。他十分清楚,一個政府官員的兒子與一個貧困農民的兒子的區別;他十分不清楚,同等年歲的夥伴為何連追逐愛好的權利都存在天壤之別呢。或許,悄然的沉默是對木力最好的安慰,過了許久,木力宛然一笑,說:“為何這麼感傷?不像兄弟們的風格,讓我看看你的照片吧!說不準,還能賜予我寫作的靈感。”

  變幻清朗的狂放,仿若首次的開場白,似乎剛才的一切絲毫沒有發生。石屹回到了曾經的石屹,終是改不掉帕瓦羅蒂的高格調,震耳欲聾地宣告,“遵命!阿力,我仍然建議你,把寫作堅持下去,不管源於何種原因,我始終相信,一如既往的堅持,像我的攝影,像你的寫作,命運會饋贈予我們自己所追求的終極。”

  木力微笑地點頭,接着,他將石屹在羅布泊所照的一張照片傳到了學校網站上。第二天,在學校的展覽版上,一張寓意豐富的照片高高地懸挂在網站的最上方——

  在乾涸的湖畔旁,一棵堅毅的胡楊木以憔悴的身姿不屈地堅守,像一個追夢人一樣,不清楚前面是否會有光明的降臨,但是,依舊不改初衷地在黑暗中跋涉。於此,贈予自己,贈予所有虔誠的追夢人。  攝/石屹 文/木力

  (二)

  我感到在生命的天平上稱量的所有生活都似乎是為了某種從不會發生的事所做的準備。

  ——葉芝

  這是石屹與木力在第一年的第一天刻在書桌上的誓言,在烙印的一晃四年中,他們以自己所鍾愛的方式比擬成一個終結者的影子。當再一次共睹這份誓言時,往昔的剎那美好便唯有幻化成心中最美的底片,今後的歲月亦是從此分道揚鑣。可惜,他們的路始終不同,同樣,也無法相同。在混沌的四年之末,石屹以一個攝影愛好者的身份成為社會的無業游民,而木力則以一位研究生考試通過者的角色等候高校學府的深造。在尋常人眼中,輕而易舉地辨別出他們孰對孰錯。然而,在他們自己眼中,他們沒有失敗者,他們同屬於一個孜孜不倦的追夢人。可是,社會呢?在陸離的霓虹燈下,他們沒有成功,亦沒有失敗,因為,他們全部是弱者。

  分別之際,感傷萬分。然而,人不能依靠回憶以支撐生存的勇氣,更不能依仗幻想以苛求美好的未來。存於當下,他們沒有參加一個可有可無的離別舞會,而是選擇了最熟悉的地攤小吃,和藹的老者、便宜的價位,勿論乾淨與否,不談雍容華貴,只求一份回憶的祭奠之禮。

  熟悉的面孔,觸摸着曾經的記憶。時間出乎意料的快,腳步卻想南轅北轍地放緩。其實,他們全都不擅長喝酒,然而,行走到具有特殊意義的今天,他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方式可以替代那一幕幕過往的純美。終了,他們醉了,醉地一塌糊塗,醉地喪失了所有的記憶。只是,依稀記得一幅《最後的晚餐》式的對話——

  “石頭,今後有什麼打算呢?”,木力本不願問這個敏感的話題,他實在害怕這份不知時趣打攪一分惜別的別柳情,但是,他仍舊為自己的好兄弟擔憂。

  “打算!當然有啊!繼續我的攝影偉業,同時,找一份填飽肚子的工作也是首當其衝”,石屹永遠保持一副永不凋零的豁達,在他的眼中,每一天的清晨皆是美好的笑靨。可是,由於每一個人的經歷不同,木力卻言而未盡,勸道:“你已經有選調生的指標,完全可以去當公務員。在當今的社會上,我想,一份鐵飯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凝眸着木力嚴肅的表情,浮於石屹心中幾分感動,感動於好兄弟的為他思量,感動於一份情深似海的情誼;同樣,也有幾分感傷,感傷於父母的不理解,更感傷於好兄弟的不支持。“阿力,《狂熱分子》是你向我推薦的一部書,其中,白芝浩的一句讓我感觸許久,‘為了闡明一條原理,你必須誇大很多事情,而又應略去許多事情’。倘若你像我的父母一樣勸我,我依舊會告訴你,‘為了我心中的追求,我會苦守一份執着,更要放棄許多充滿誘惑的外在’”。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石頭,兄弟慚愧了!讀了這麼多書,閱了這麼多人,你是唯一一部讓我讀不透的書,唯一一個讓我看不完的人。我不願問你這麼做到底值不值得,但是,我為你準備了一份禮物”,木力靜默地說道。

  “是書吧!唉,你這個書獃子,考上研了,還沒忘看書。不過,你的文章,哥哥可是越來越難以理解了!”,石屹嬉鬧般的調侃。

  “不愧是大攝影師,人類的眼球也就屬你的像素最高了吧!那本書是《浮士德》,其中有一句相信你一定喜歡,‘為之獻身的,是銷魂的境界,是最痛苦的賞玩,是被迷戀的憎恨,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厭煩’”。

  “也許,‘幾乎是盲目的,卻又是愉快的,是生活本身的快樂’”。

  “原來,你讀過……”

  “唉,你這個獃子……”

  (三)

  世界溢滿了失望,除非你首先絕望。時過境遷,步入社會的他們行走在不同的人生軌跡上。作為從社會機制中培養起來的一個溫順者,加之那一種隱瞞於表層背後的卑微情愫,木力的仕途尤為通暢,從基層成員攀岩至文化局局長的高位。然而,縱使作為一地文化的領頭人,木力也愈來愈發覺自己的文化修養趨於乾涸,滋生於內在的雜亂全是官場上一套套陽奉陰違的哲學。與之相對,石屹卻久遠地望塵莫及。整整二十年間,儘管攝影技術屬於全國一流,可是,在現實的生活中,則陷入窮途潦倒的窘境。畢竟,奴役於現實的戲弄,夢想絕對替代不了生活最基本的物質來源。對此,木力不知多少次的勸告,而石屹猶如一頭永不回頭的浪子,在那一片煙雨江湖中,騰舞一章獨孤求敗的狂妄。本念人至中年,理應愈加理性,可是,在木力的眼中,石屹卻走向了極端,不僅自己不懺悔,而且經常勸他辭去局長之位,以此發展失落多年的文學愛好。對此,他總有一種無法言寄的苦悶,至於為何,他不清楚,亦不願清楚。忽而,他想起了莎士比亞,想到了《哈姆雷特》,更想到了一箴——

  生命是偉大的,但是個人生命的處境卻是具體的、世俗的,因此,往往是無奈的。

  “喂,阿力,我是石頭。明天,我要去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了,你在家鄉等我傳給你一張張照片吧!我的直覺告訴我,即將形成的圖影將是我的一生中攝影技術的巔峰之作。”傳來的石屹話音打斷了伏案處理公務的木力。

  驚愕、驚詫、驚恐……“石頭,你給我回來!近些時日,西藏發生雪崩,你要冒着生命危險去做傻事嗎……”,木力焦急地說著。

  “好兄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放心吧!不是有一句話嗎?‘有什麼比現實更荒誕、更意外的呢?有什麼比現實更難以置信的呢’,現在的我要挑戰現實!”石屹像一個鬥士一樣說道,像與木力的對話,更像與自己的一場對話。

  木力本想再多勸說幾句,然而,未等他言語,話筒的另一端早已是盲音的空白。透過潔凈的玻璃窗,木力無可奈何地為自己的癲狂兄弟祈禱。

  平靜的日光被一段已成的事實所深深的阻斷,窒息、滯悶、以致聯想至死亡。結果不出所料,結果太出預料,某一天,一張不出名的旅遊報刊的蹩腳處,刊登着一份訃告——

  由於喜馬拉雅山發生雪崩,導致數名攝影愛好者喪生。以下刊登喪生者姓名、身份證號,請其家屬速速前來認領。

  第二天,在《官場風雲報》上刊登一則短訊,“L市文化局局長因原因不明而辭職,去向不明”。

  年末,在第N屆全球攝影比賽中,獲得金獎的照片是一個名為石屹的攝影愛好者所照的《絕對的虔誠》,而頒獎宣言恰如其分地描述着獲獎得主的一生,“他是一簇天山上的雪蓮,用一生的痴狂來詮釋一輩子的虔誠——對攝像的虔誠,對靈魂的忠誠。”

  過了十年,一部名為《絕對的虔誠》的小說在全國掀起了一波攝影浪潮,其中,讓大多數人為之傾狂的一句引言——

  這世界一切都在開始,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