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元年終獎
□王飛(安鋼)
一九九八年的年終獎給我留下深刻印象,那一年安鋼發了一千元。我下班回到家,一位同學來找我。當時我家還住在紗廠,這位同學在紗廠上班。那段時間紗廠效益好轉,給職工們結清已拖欠幾個月的工資,還發了八十元年終獎。他很高興,興沖沖地要請我出去搓一頓兒。他問我發了多少,我低一下頭,小聲說:“一千。”他臉上的笑容僵住,剛才的高興消失無蹤;我覺得手足無措,撓撓頭、摸摸鼻子;我倆都很尷尬,面對面坐着卻避免和對方目光接觸——多年後,當我經歷了更多的人情世故后才知道,只有兒時玩伴才會在你面前把嫉妒、失衡這些人性弱點毫不掩飾地表現出來。沉默了一會兒,我說:“出去找個地方坐坐吧。”拉着他走出家門。
那天晚上雖然寒冷,但是紗廠生活區里卻熱鬧非凡,小飯館里、路邊攤上都坐滿了高興的人。過年了,渴盼幾個月的工資拿到了,還有八十元年終獎——雖然不多,但這八十塊錢猶如灑在熱湯麵上的幾滴香油,給職工們的喜悅提味不少。幾個人圍坐一起,熟肉、小菜、花生米、二鍋頭,再加上歡樂的氣氛,就是一場盛宴。他們大聲說著、笑着,議論的中心是廠子近期好轉的效益,他們堅信企業會好起來,他們滿懷希望。
我和同學找了個地方坐下。他低着頭不說話,我感到內疚,也不知說什麼好。許久,他喝下一大口白酒,說出堵在心裡的那句話:“同樣地上班幹活,咋能差這麼多?”說完,他真誠地看着我,我的眼睛被他的目光刺得躲躲閃閃。我知道他是個好工人,帶過他的老師傅都誇他勤快,上班沒幾年就練得一手好鉗活兒。我說:“喝酒吧,怨領導無能,也怨市場複雜,反正怨不着咱們,不過看樣子,紗廠會好起來的。”他說:“對!會好起來的!”他提起了勁頭,開始滔滔不絕,說新開發的產品賣得多麼好,說廠里新進的意大利設備多麼先進,“雖然南方的紡織企業里早用上了,但我們也總算有了呀,就不落後了”,他說。
算賬的時候,他硬摁着我不讓我掏錢:“再咋說,今天是我來請你的。”“看看,我的年終獎還剩下這麼多”,他笑了。我也笑了。我在紗廠長大,父親在鋼廠、母親在紗廠,我總覺得,安鋼像我的父親、豫北紗廠像我的母親,真心希望“她”會好起來。
現在,紗廠的大部分設備已經變賣,很多廠房都空了,租給商戶做倉庫——看着一箱箱花里胡哨的飲料、零食、日常用品放在曾經醞釀火熱生活、無比堅固寬敞的廠房裡,真覺得這是對那些商品莊嚴到奢侈程度的禮遇。剩下的機組租給私人老闆繼續生產運營,他還在紗廠上班,從國營企業職工變成私企的打工仔。但是別管資產姓誰的姓,工人對企業的感情里有一種血緣核心,法律註冊永遠無法觸及,就像利益原則無法解釋當年那八十元年終獎為什麼能帶給人那麼多喜悅和希望一樣。
希望他的和我的廠子都能好起來。
作者:王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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