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42年的記憶中,過年的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小時候。長大以後不僅印象模糊,卻似乎有點害怕了。年越近,心情越緊張,不再如童年時代純粹的感覺。究竟在哪裡過年?該給哪些領導拜年?該給哪些朋友打電話祝賀?該與哪些親友聚聚?就在這種糾結中慢慢熬到上班。
記得很小的時候,那時巴東清太坪農村的糧食不夠吃,村裡的大部分人都到后坡挖葛根,取葛根粉代替糧食。全村只要能夠拿起鋤頭的勞動力全部投入到了這場淘金似的戰鬥。在凜冽的寒風中,勞動場面異常火熱,每個人都是那麼熱忱和期於希望——大家都埋頭不停的挖掘,沒有一個人說話,整個后坡安靜的都聽不到寒風凌烈地撕割。
年夜飯,媽媽把葛根粉與玉米粉、土豆澱粉混合,中間夾雜一點臘肉丁蒸在玉米飯的最上面,大約有一寸多厚,蒸好以後再用刀劃成一寸見方的小塊。這個時候只要一打開篜子的蓋,滿屋立即瀰漫著濃濃的香味,這種特有的香肆無忌憚的飄散到整個村子,好像在向全世界高傲的宣示——年來了!如果這時候我和比我大兩歲的二哥正在打掃衛生或是幫着大哥貼對聯,我們會都在心裡盤算媽媽將會把最大的那塊盛到誰的碗里。而通常媽媽會在揭鍋蓋的前幾分鐘,叫我和二哥出去放羊。我們就把羊趕到在距離廚房最近的屋后竹林里,廚房的香氣穿過房頂直接鑽進我們的鼻子,實在是忍不住了,我會和二哥討論打算吃幾塊,是吃中間的規規矩矩的正方形的?還是吃貼着木桶篜子壁沿粘着蒸餾水的扇形的?當然,究竟吃那一塊,要取決與母親把哪種形狀的端上桌來。就在這樣的討論中,我們放羊也更加用心和賣力了。我們把竹枝上的雪搖掉,然後把竹子拉彎找石頭壓住讓羊吃竹葉和嫩枝,實在找不到或是搬不動冰凍了的石頭,就用母親和姐姐剛為我們做好的穿着棉鞋的腳踩着竹枝讓羊吃竹葉。這時候大我兩歲的二哥主要負責搖雪和扳竹子,我力量小,主要是負責踩竹尖,羊吃飽了,二哥也成了雪人,我則穿這新棉鞋的腳也凍得不聽使喚,時常是滿腳的凍泡,晚上還得母親用半開的水加上燒紅的草木灰燙腳去凍瘡,效果還相當不錯。
終於到了快要吃飯的時候,媽媽會很誇張的大聲喊我們回家團年。
這時候,爸爸會將買來的鞭炮從樓上取出來裝在小籃子里,大方地交給我和二哥,由大哥監督在門前的走廊里燃放。二哥膽大,點一支煙,一手拿煙,一手拿炮竹,點燃引線后把炮竹扔到雪地里,隨着一聲炮響,雪花紙花飛濺開來,硝煙味串進了鼻子,我們也暫時忘記了臘肉葛粑的誘惑。這時候,只要有一家的炮竹聲響了,整個村子的孩子們也都坐不住了,臘肉葛根粑的味道、硝煙的味道,炮竹的爆炸聲、孩子們的歡呼聲,狗叫聲、雞叫聲把小山村煮沸了——年來了!雖然整個世界漫天白雪覆蓋,春的陽光似乎正在跑步走訪我們的村子。
放過鞭炮,我們這些小孩子因為忍受了一天的飢餓,雖然被誇張的呼叫、激烈的爭搶、勇士凱旋式進進出出的奔跑已經累得精疲力竭,但大多仍然意猶未盡。這時候回頭一看自家的房子真是一派喜慶的春意——大紅的對聯貼滿了每一扇門,懸挂在門廳的紅燈籠也被點亮——春聯、燈籠的紅與懸挂在屋樑上玉米的黃,完全蓋住了漫山遍野、房上地下的白。
回到堂屋裡,桌上已經擺滿了各式菜肴,連一年到頭都很少用幾次的火鍋也被請上了桌,高傲地雄居在八仙桌的正中央,裡面的豬蹄臘肉隨着熱氣炭火的加溫撲騰撲騰地在鍋中舞蹈。爸爸取出小酒杯倒上包穀酒,媽媽象徵性的把每樣菜夾一點放在幾個小碟子里,點上香燭,燒幾張紙錢,一家人恭恭敬敬的神聖地鞠躬作揖請仙逝的祖先們回家團年。先人們用過餐以後,我們才在爸爸的安排下上桌吃飯。那時候奶奶還健在,無論是叔叔家是否已經吃過飯,奶奶是必然要請到我們家過年的,上首自然歸奶奶坐,我最小,被特批與奶奶同坐,爸爸媽媽坐下首,哥哥姐姐或其他人坐兩邊。我和二哥雖然從幾天前就開始密謀要留着肚子等着這一餐飯,但一旦拿起筷子卻忘記了飢餓,甚至都不知道該吃什麼了,還是奶奶有主意,幫我決定先吃什麼,后吃什麼,我碗里的菜大多是奶奶和媽媽夾給我的,每夾一塊肉都會旋轉360度看了又看,評價說“這塊好!全是精肉。”“這塊好!是你最喜歡吃的,還有金黃的肉皮。”我不知是因為平常很少吃肉還是本來就吃不了多少肉的原因,一般2-3塊后就再也吃不下了,相反還十分懷念吃了一年的炒土豆片和白菜湯。
一般年夜飯要吃很久,按照老家的規矩叫“嚼年成”,以期盼來年有好收成,六畜興旺、糧食豐收,吃不完。父親母親和大哥一般要吃到最後。我和二哥雖然籌劃多時,準備大吃一頓,其實20分鐘不到,也就心滿意足的下桌,要麼在雪地里尋找沒有放響的啞炮,斷了引線的小鞭炮,要麼與鄰居家的孩子找地方玩撲克升級。而與我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則聚到一起跳繩、踢毽子。
父親吃過年夜飯,把火燒到一年中最旺,母親收拾完碗筷,打掃好廚房衛生,已是7、8點了,這時候母親會忙不迭地用搪瓷的圓盤裝滿花生、瓜子、核桃、糖果、小餅擺在小凳子上,我們也已倦鳥歸巢般回到家裡,母親從他們的卧室里拿出4個用紅紙包着的小紅包分給我們4個孩子,這就是我們盼望一年的壓歲錢,如果一年裡收成不錯,會每人5塊、10塊,如果收成不及,則是5毛1或是2塊。一般,我的壓歲錢只要超過2塊,我打開來看過之後,拿在手裡摸到有一些熱度后,又會交給母親,讓代我保管。吃了年夜飯,得了壓歲錢,一家人圍坐在火堆旁,磕着瓜子聊天,每個人都有發言的機會,無論是逸聞趣事還是歷史典故都會聊得饒有興趣。
初一的早上我們是被鞭炮聲或者是被母親廚房的香味炒醒的。第一件事便是給奶奶拜年,然後到平時兩家關係近的親戚家拜年,算是出行。無論是到哪一家,都會放鞭炮迎接,十分熱情的招待。
這就是我印象中的年。充滿喜悅,充滿歡慶,每個人的心裡都裝滿了祝福,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着吉祥。
而今,我進了童年時期夢寐以求的大城市,成了家,當了一名整個村子引以為榮不大不小的“官”,有了自己的孩子、不大不小的房子、不好不壞的車子和不多不少的票子,而童年時代無憂無慮、無羈無絆的“年”和因年而帶來的心靈的慰藉卻遠我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