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麥的時節,烈日下傳來單調的打麥聲,誰家的公雞懶懶地叫了一聲,好像只是要勉強履行一下職責一樣;大約是怕熱,不再叫了。“剃頭爺爺---,吃飯啰----”有孩童在喊。專心打麥的就知道,該吃午飯了。
所謂剃頭爺爺,就是周遭七、八個村莊唯一的剃頭師傅,姓劉,號明泉。那時該有五十多歲了。只有年齡比他大的人才叫他名字,比他小的人都很尊敬地依排行稱他:剃頭爺爺、剃頭伯伯、剃頭哥哥。他是鄰村人,和本村同宗,故稱呼起來容易。至於在異姓村莊人家怎麼稱呼他,我們從來沒想過。
他很吃香。全村無論誰家都歡迎他。好像誰家都以供他午飯為榮。他吃的是輪供,各家都知道自己的順序,快要輪到自己的時候,東家一家人都有些興奮:明天伯伯要在俺家吃飯!剃頭爺爺要在俺家吃飯了!於是,託人到上壩買好鰺魚,早早的煎得二面金黃,隔好幾幢土坯房的剃頭師傅早已聞到香味,打一個響響的噴嚏,哼起了《天官賜福》。他心中清楚:小孩該叫他吃飯了。果然,童聲喊他吃飯的聲音悠悠地響起。剃頭匠早已盤算好了自己的功夫,這當口他已把幾個豬屎扒頭剃成標準的桃子形,把最難剃的瘌痢頭也弄得妥妥的躲一邊照鏡子去了。他把傢伙收拾好,提起那個有點神秘的剃頭箱,另用一隻手伸出去摸着已找上門來的東家孫子剛剃不久的豬屎扒頭,說聲:走。就很瀟洒地踏着鋪在地上的麥秸,一路女聲女氣地唱着饒河調。
剃頭爺爺穩穩地落了上座,當家的男子坐了下,孩子們盛了半碗飯,夾了一條香香的鰺魚兒躲一邊去了,女人在灶下吃。剃頭匠就很有風度地吃飯。說他有風度是有道理的;比如他吃魚,不怕小,不怕刺多,鰺魚兒里常夾些鰟鮍,這是最便宜的魚,身如紡錘,薄如豬皮,肉很少,刺卻特多。剃頭匠身諳客套,一般都會選鰟鮍下飯。他有一口伶俐的好牙,還有唱戲離不開的花妙舌頭,吃起鰟鮍來得心應口,小小的魚刺都能一一吐出,絕不會有魚刺鯁喉的現象。使人懷疑鰟鮍是天下最好吃的魚。正吃着,豬屎扒頭碗里的魚吃完了,想夾菜又怕當爹的罵,只好悻悻地站在桌邊,把鼻涕吸得山響,一邊象徵性地往口中扒拉着幾粒飯粒。當爹的果然就罵上了:吃菜當飯!敗家子!剃頭匠就溫厚地笑開了:來來,我幫你夾,一邊夾起一條他自己也捨不得吃的大鰺魚兒,停在空中,等孩子伸過碗來。孩子一邊膽怯地看着爹瞪得溜圓的眼睛,一邊興奮地伸過碗去。做爹的又喝一聲:還不快叫爺爺?孩子就甜甜地對剃頭匠喊一聲:爺爺!剃頭匠吃百家飯,深知百姓的艱難,所以他吃菜很少,一碗飯只吃只把鰟鮍兒,豆腐乾那盤菜也就是伸伸筷子,夾點腌菜而已。
吃過飯,剔過牙,剃頭匠要侃一會兒山海經,如果東家是崇武的,他就打一路猴拳,那招式很有些模樣,就是太花哨,沒氣力,不像打拳,像做戲。如果東家是崇文的,他就唱一出或半出贛劇,內容很難讓人懂,反正不是高腔就是彈腔,要麼就是饒河調。如果東家是文武不吃的老太太,他就說說賣花樣的老劉又有了什麼新花樣,或者逗逗孩子罷手,輕鬆一刻之後,馬上趕活去。
他是按年收費,每年年關,剃頭匠要把所有的男性頭剃一遍,那天,各家就更隆重地歡迎他,剃過年頭來了!剃個好頭,過個順利年,來年運腳好。剃頭匠也就真的把看家的本領拿出來,把平頂頭剃得鏡面一樣平,把和尚頭颳得溜光,用手去摸,嫩得像籮窩裡孩子的臉。遇有頑皮的孩子,一心貪玩,不願剃頭,剃頭匠並不順風過岸圖個輕快,而是耐心地勸說孩子,告訴孩子剃了頭就會長得高高,就能順順噹噹,就能讀書做帝。直到把一家男丁的頭都打理好了,才準備去下一家。這當口,曉事的早就把一家人一年的剃頭錢準備好了,交到剃頭匠手中,剃頭匠免不了客氣一番:急什麼?緊手就明年吧。碰到不曉事的,他就慢慢說世情話,只到東家反應過來。萬一碰到揭不開鍋的,他也不惱,先把年頭剃好,再說幾句世情話離去。他從沒說過收錢的話,也沒有對他惡意欠錢的。
一個大隊,七八個村莊,就他一個剃頭匠。說得現代點,他可是鄉里最早做壟斷生意的,多少年沒有競爭對手。從來沒有人想跟他搶生意,好像只有他才是唯一合格剃頭的。事實上也是嘛:只有他那個剃頭箱子才那麼最像剃頭箱子,箱子的顏色是那麼地道,箱子上包角、包邊的銅花、箱子里的每一個物件如掏耳屎的、刷頭髮的、洗頭髮的、洋鹼,尤其是各種各樣的永遠那麼鋒利的剃頭刀無不是主人作為剃頭匠的嚴正的證明。還有那個深灰色的披刀片(用來保護刀鋒)和他那嫻熟、瀟洒的披刀動作都是別人難以為繼的。光是他那提箱子優雅地走路的姿勢別人也學不來呀,就不要說耍猴拳、女聲女氣地唱戲乃至準確地吐鰟鮍刺了。幾里路之外的何村和成村也出過幾個剃頭匠,都不地道,首先他們是把剃頭箱夾在腋下,像個沒地位的鄉下佬,咱那個剃頭爺爺永遠是像電影里有錢的資本家那樣底氣十足地提着寶氣橫溢的剃頭箱。
最重要的,是別人學不來他的為人,比如:誠信。
他包了一個大隊的頭,從不因自己的原因遲到、缺到,從不圖輕便少剃一個頭或把某個頭剃得有丁點兒隨意。
還有件和剃頭無關的小事讓我見證了他的誠信。
有一次我和幾個小夥伴在他剃頭的人家玩,其中有個男孩手中在玩着一種叫天星牛的昆蟲。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天星牛是害蟲,只知道天星牛打架好玩。天星牛有很多種類,有個頭特別大的專吃榨樹汁液的土黃色牛,有一般的隨處可捉的灰色牛,有黑甲白花牛,有生活在麻叢間的小紅牛。我們抓了牛,是要比一比的,比如誰的牛歲數多(看牛角上的節數,一節為一歲,當然是想象的,昆蟲的壽命不會超過一年),比誰的牛個頭大,比誰的牛漂亮。正在為人剃頭的剃頭爺爺看到男孩手中的幾條天星牛,好像想起了什麼,閑聊的話題從戲曲人物回到了莊稼的收成上。突然,他對我們說:我也喜歡牛,以後你們抓到了牛賣給我,一分錢一條。真的?小夥伴興奮起來。我也覺得有些興奮,但到底多了份清醒:怎麼可能?天星牛多的是,那麼多的天星牛都給他一個人,他有那麼多錢嗎?看他也不像個有錢人,衣服雖然整齊,都是舊的,球鞋也是舊的。再說,他一個剃頭的,要天星牛幹什麼?
孩童是容易忘記事的,誰說過的話都是耳旁風。所以我並沒有看到誰到剃頭爺爺那裡賣牛。倒是我太想得到一些錢,因為合作商店裡來了新的連環畫,我太想買一本。我把剃頭爺爺買牛的事牢記在心間,雖然我覺得買牛的事十之八九是假的。
我終於弄到了十多條牛,猶豫地找剃頭爺爺去了。
剃頭爺爺看我弄了那麼天星牛,感到有些驚訝。他果然把買牛的事給忘了。我有些膽怯地對他說:爺爺不是要買牛嗎?他愕住了,想了幾秒鐘,醒悟過來,立即笑着說:對,對,我要買牛。我就把十多條牛都給了他。我想起一條牛傷了腿,遲疑了一下,問:傷了腿的牛要不要呢?他笑着說:要,要的,傷了腿咱就把它殺了賣肉!他也不數,照我說的數付了一毛多錢。就是那時,我也知道他是不需要天星牛的,所以以後我就是想買連環畫也不捉天星牛賣了。
那年頭,舊的文化是受批判的,只他,還常常哼着被搞階級鬥爭的人說成封資修的老戲曲。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人覺得他反動,連村裡治安主任也不說他半句閑話。
他成了村裡的一道風景,一種文化;沒有他,村裡會少了很多說頭的。當然,不會沒有他;他永遠那麼敬業,永遠是那麼笑意洋溢,永遠是老少無欺。
剃頭匠晚年的時候,到底受到了現代文化的衝擊。他的工具是傳統的,沒有電吹風,沒有燙頭的器械,更不懂在人家的頭上捉弄穴位,也沒有飄柔、海飛絲之類的洗髮液。而這一切都悄悄地滲進了農村。他終於把大部分東道讓出去了,但他沒有退出市場。還有很多中老年人,不習慣於現代化的髮型,也捨不得動輒好幾塊錢的費用,再就是好些貧困人家的孩子,還講不上排場,這些人依然依着傳統的模式讓剃頭匠包頭。剃頭匠依然敬業,只是再沒有猴拳,沒有饒河調,派飯的事早已自動退出歷史舞台,也就沒有剃頭匠瀟洒地吃鰟鮍魚的景觀了。
後來人們才覺悟到:剃頭匠的收入很可觀,無論是當年他作為鄉村一道風景的時候,還是晚年他僅僅為一些老人孩子做些不引人矚目的小生意的時候。後來他死去了,他兒子銀寶撿起了父親的衣缽,死死不放這點營生。只是銀寶的口碑遠不如他爹,說他閑話的人太多,有說他手藝太差的,有說他不講衛生的,有說他太懶的,有說他刮鬍子颳得出血的,有說他不按既定數量剃頭的。反正市場運作的種種負面說法都有他的份。我親眼所見的,就是他的頭髮太隨意,不像他父親,永遠蓄着合適的平頭,頭髮梳得跟魯迅的版畫像上顯示的一般整齊,也不像父親那樣提箱子,而是夾箱子。唉,看着令人難受。說歸說,銀寶至今還在走門串戶,也就是沒有他爹走門串戶那派。銀寶不要派,他要錢。苦的是,人家說他爹調地下的錢都比他賺的錢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