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柔的一道臂彎樣的山樑迴環,淺淺地攤開一處平壩,山裡人叫“簸箕谷”。大人叫,細伢叫,男人叫,女人叫,反正一開口叫就怪親乎的。果不然,它酷似山裡人簸谷簸米用的簸箕。
簸箕谷好栽秧好打穀,栽秧不躲雨,打穀不歇涼。簸箕谷養育着一穀人家,一穀人家又盤活了一方溝谷,谷里人面朝黃土背朝天,日頭從他們的肩膀上換去換來,東邊出,西邊落,極少走出谷外的天地,極少曉得谷外的故事。
終於有一天,簸箕谷滾動着自天邊而至的悶雷般的響聲,谷口劈開一道隘口。從此,谷外的新鮮事趕場似的湧進谷里來。一條花帶路跑來了谷里人夢也未夢過的大汽車、小汽車、起重車,還有那些谷里人從未見過的井架、馬達和很難聽懂他們講話的“果扎”。(苗語:漢族人)
果扎們在谷窩裡立起一排跟谷里人的木樓差不多的席子裝壁油毛氈當瓦的工棚,跟谷里人們對戶對,好像要跟谷里人連親結戚打親家。
事後,谷里人知道這幫果扎是一幫“地理先生”,看透谷底下的“心肝肚肺”,看準谷峰的風水龍脈,知道了“勘探”這個新名詞。
這樣,谷里人很喜歡這幫果扎,有空就往他們那裡去走一遭,有時也把他們請到寨里來,高低灌上一碗包穀灑……
果扎教會谷里人跳城裡舞,谷里人教會果扎在谷里種包穀、種南瓜、辣椒、西紅柿。
谷里人知道果扎來自四川、貴州、福建、上海、北京許多很遠的地方,他們也有娘有爹有哥有姐有妹,哪一天都在想家。多想安慰幾句卻不敢開口。假若有一天他們走了,那日子肯定如三伏天沒井水喝渴死人。
同喝一谷水,同吹一谷風,同頂一谷天,果扎谷里人再也分不清彼此我你的了。反正彼苦此苦,此樂彼樂,彼悲此悲,此歡彼歡。
後來,果扎們還是走了。他們講他們完成了勘探任務,谷底下有好多好多的礦石,要讓另外的果扎們來開採。走的這天,谷里人宰了一頭豬,砍了一腿帶尾的豬肉給他們送去,打了十幾槽糍粑,裹上噴香香熟黃豆粉讓他們帶回城裡去。
谷里人這時心情是捨不得這幫果扎走,巴不得那幫果扎快來。
簸箕谷難得有平靜的日子了。
嗩吶寨-嗩吶人
那山寨叫嗩吶寒。
那方人叫嗩吶人。
嗩吶寨七分高山,兩分平壩,一分水。
嗩吶人六分戀山,四分戀水,十分情。
嗩吶寨一年到頭斷不了嗩吶聲的響起,嗩吶人上山下山,男女老幼連做夢也得哼着嗩吶譜。
嗩吶寨把金嗩吶鑄出來,嗩吶人把金嗩吶吹起來。
寨上聚親要吹,嫁女要吹,豎新屋要吹,連送老父老母上山也要吹,你吹我吹,一問一答,我吹你合,百把千把嗩吶一個譜,吹這裡的山水難養人,吹這裡的人們多情,吹十八歲的阿妹幾擔擔糧換走的,吹三十歲的阿哥打光棍,吹一段古古舊舊的婚嫁歌,暗嘆一腔怨氣,吹一支悲悲切切的喪歌,萌動再生之情,把腮幫子鼓起來,把五個手指彈起來,吹了一輩又一輩,送走一春又一春……
去過嗩吶寨的人都說,嗩吶寨是個窮山窩,嗩吶人都是一脈固守窮地方的命。他們吹的嗩吶調是對這方窮山惡水的怨恨。
嗩吶人偏不信,既然能在這裡硬倔倔的活着,就得把那陡陡坡改為梯梯土,填深深谷為壩,在梯上種綠、壩上鋪青。嗩吶人說:吹嗩吶是嗩吶人改山換谷的一腔激情。
於是,嗩吶人更死勁地吹,吹出了情,吹長了勁,把羊腸小路吹成了花帶般的公路,把嗩吶寨吹成了四季春,吹來了大汽車、小汽車;吹來了山外的俊姑娘在寨里落戶;寨里的土坯茅草屋變成了“小洋房”。吃的穿的跟城裡人一模一樣……
這時,山外人說,嗩吶人吹出來的是對日子的讚美和未來的追求與嚮往。
嗩吶人卻說:他們要吹到縣城、州府、省城京城去,吹到海那邊去。
金嗩吶與青山同在,與樹木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