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這個舞台,人人都得登場。伴隨着生命的時空,這舞台的主景與背景會發生變化與轉換。不管當初你身為風景,曾令人矚目過,還是你身為背景,曾全力承擔過,只要從幕後走出時,帶上一臉的滿足與發自心底的笑容,那麼,恭喜你,你是你生活舞台的成功編導者!
這個纏綿與美好的過程,我正感受着。
一九九一年的冬天,把我的心空給舞動出雪花紛飛般的奇麗。
先是參加全市浩浩蕩蕩的市政府補干考試大軍。我們來自全市各個角落,每一名考生都面臨著與數千名對手進行一場青春與智力的交戰。報名、筆試、查看成績,面試、政審、體檢、錄用……一顆年輕的心變成飛轉的陀螺,彷彿某種力量在為夢想安裝上無形的翅膀。那是在激烈的競爭中渴望勝出的砥礪與拼搏,那是在機遇的旋渦里奮力把握的凝重與期盼,那是在命運的天平上保持平衡的緊張與注視。多年的心血與汗水,在那個特定的瞬間將理想的枝頭催生出一片耀眼的花開,而腳下的土地,已然變成阿拉伯飛毯……做夢都不曾奢求過,小小的我竟然成就了所報專業全市第一名的“神話”。
這就意味着,至少在職場的接力賽上,我拿到了第一棒的冠軍。用春風得意來形容當時的心情再恰當不過。
既而,喜事成雙的美寓在我身上應驗了:成年後,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個人隆重出場。
那是正在辦理調轉手續的當口,原單位一位長輩給我當起了紅娘。
我內向靦腆,不好輕易回絕人家善意的幫忙。其實,那段時間裡,我簡直像一隻氫氣球,我的心帶着我的身早已飛到一個未知的高度,目光早就遊離了眼前的一切。我還年輕,找對象的時機足夠充余;一份新的工作真正撥動了我的職業神經,我願意把最好的光陰投放到這個被無數年輕人羨慕的職位上去,以書寫更加溢彩的青春。因此,我以少有的瀟洒和輕鬆跟着那位長輩去相親。
路上我就想好了:只看一眼,把程序走完,不過是給這位老阿姨一個面子而已。等邁進那個又高又大的門坎,還愁找不到上層次、夠品位的對象嗎?
在我本想輕描淡寫地掃過那張陌生的臉孔時,卻意外地讀取到一雙以前從未感受過的目光的語言。這目光像無聲的音樂,在我情感的樂譜上輕輕地彈奏開來;這目光像靜靜的月光,收斂了我因一路“拼搏”鼓噪出的浮動與亢奮;這目光是一隻心之風箏的引線,生生地搭了上來,要把我執著地收歸……
這樣的目光,曾在哪裡見過?陌生里的熟悉,生澀下的圓潤,簡約中的厚重。
沒有,從未遇到過。
我咧着嘴笑的動作,如一朵夜來香,不經意間,在陽光下急切地渴望綻放,忽然就被生命中的某一暗示給提了醒兒:月光,你的綻放時機的月光,你得等待它的照臨。於是,我甚至害羞地合攏了我的紅唇,為這雙目光恢復成最初的蓓蕾。
匆匆的十分鐘,在我人生的錶盤上,定格成永恆。
在離開這雙目光后,心的原野驟然鶴立起一處風景:以往的一切,都為之成為了背景。直覺告訴我:這雙目光必然會成為我的情感極光,我的婚姻之光。
當天晚上,我在無比浪漫的情懷中,用我的筆攜着這雙目光穿越時空,臉熱心跳地在日記本上寫下兩個詩意的名字:一個男孩的名字,一個女孩的名字。這是為我們未來的可能性,為那命中注定的寶寶預起的名諱啊!
接下來,我以飽滿的熱情去觸碰真愛這一世界上最溫婉、最神秘、最燦爛的懵懂。
我貪婪地追隨着那雙目光,承接着它們帶給我的溫暖和憧憬。我以一個女孩子最廣闊的思緒空間和最細密的直覺幻想來感受這個在冰天雪地里伴在自己身邊的大男孩。我看他腳上的布藝勞保棉鞋,不覺得那是土氣抑或寒酸,而是時尚和風格;我看他一襲粗布半大棉衣,不認為它比羽絨服少了幾多柔暖和輕便;我看他頭上那頂差不多早在八十年代就消逝了的厚棉帽子,竟然把他看成了魂歸我們這座城市的英雄楊子榮……
一向沉靜矜持的我,快樂成一隻頑皮的小貓。在焦急的期盼里,在無限的想象中,我自己和自己跳舞,就像小貓自己玩自己的尾巴;我跟每一個同事微笑着打招呼,似乎只為將要膨脹了的喜悅激情給釋放出來,以便維持一個人的常態。戀愛中的女孩就是一隻飛舞的大蝴蝶,滿眼的世界都是色彩和芬芳啊!
大約半個月吧,我的每一分每一秒,包括絕大多數的夢境里,無不映着他的目光、他的身影和由此可能帶來的圖景……
一個瑞雪紛飛的中午,我剛剛打開飯盒,收發員遞給我一封信。
小心地開啟。一頁薄薄的紅格信紙彷彿蜻蜓的翅膀,顫抖着翩然落在我的指間。十幾行簡短的行文:落款是他。內容是分手。理由有兩個:一、他的職業是鍋爐工,不是介紹人所言“是搞法律的”。二、他的父親早在他九歲時病逝,母親體弱多病無工作。
那一刻,我的腦海出現了幻影:十字路口。十字路口,既是交通要道的四通之路,也是陰陽兩界的交流之地,說是靈魂可以奔赴的所在也未嘗不可,要不然,每到清明或祭日,那鬼火一樣的烈焰緣何在此種地方燃起呢?這樣的路口,有時是劃分東與西、南與北的方向性選擇,有時是遁入對與錯、黑與白的起始性誤區,有時是陷落進與退、成與敗的關鍵性決策,有時是面臨好與壞、生與死的決定性轉折……十字路口,命運的走向,生死的路口。
我合上了飯盒。我給了自己一點時間,給了人生一次選擇。
回顧我們三次見面的所有細節,他的每一言,每一行,他的裝束,他的神態,當然,少不了他的目光。
當所有的疑慮與後果都在理智與情感的糾結、過濾下理出一條明晰的頭緒時,我聽到了自己的心音——他是我身心皈依的聖殿。真的,這個結果讓我有一種十分大膽的設想:假如,必須在已敲開的顯赫的職業之門與那雙或許只在我的眼中、我的心中不同凡響的目光中選擇一樣的話,我情願奔赴那雙目光!
於是,我毅然走向了他。
在近四年的漫長“考驗”中,我全方位考察到這個人的整體與支脈。我知道,在以後的歲月里,他很可能始終是個令人不屑的鍋爐工;他的母親,很可能會越加病弱。他的職業無法帶給我女人們渴望的虛榮,他的母親不能承擔起一份眾多兒媳所享有的幫助。然而,我們彼此的生命頻率在初見的時候就已然涌動出同一節奏的情感之波,並且,這樣的情感之波並沒有因為時間的拉長而變弱,反而如同一簇簇激越的浪花,奔騰在我們的情感大海中。我問過自己:那雙獨特的目光還會在人海茫茫中找到嗎?假如世間僅有一雙目光獨屬於自己,那麼,為什麼不去大膽地對視呢?假如唯一的情感絲線已經接通了心靈的燈盞,那麼,還有必要四顧眺望嗎?假如愛的定義就是要把一對特定的男女捆綁在一起,那麼,還有興緻把力量施給無力的掙脫嗎?
我望着天,我看着雪。六角的雪花無言,可它的瑩潔把無聲的語言給註解得純美閃爍。如果註定哪一片雪花是你的精靈,你又怎麼忍心與它錯過生命的相約?
一九九五年六月十八日,在眾多親友的目光與一冊紅本的見證下,我們走進屬於自己的圍城。
圍城可大可小,圍城可富可窮。心在,城固;情長,城美。
我們是圍城的建設者,也是圍城的捍衛者。
不長不短的十幾年裡,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情感生命中那雙目光的真諦與可貴。我的眼睛沒有欺騙我,我的命運沒有捉弄我,我的心靈沒有蒙蔽我。
一個“愛”字,被他激揚起烈烈風帆,他從不靠語言來道白,只用內心去詮釋;一個“情”字,讓他纏繞成一團錦秀,他從不用文字來書寫,只用行動去兌現。一個“家”字,則把兩顆相疊的心罩在一處透明的水晶里,責任與義務,耕耘與守護,奉獻與犧牲,無不折射五彩的斑斕。
二〇〇八年歲末,悲喜交加的我,一腳陷進更高一職級的落聘中,咀嚼失敗的苦澀,一腳邁向奔赴北京領獎的征途上,品味成功的喜悅。
當十八次列車緩緩啟動的那一刻,車窗外,我的愛人,用手勢做出了一串語言:沒關係,就算全世界,都讓你落聘了,總還有我,聘用你;相信我,就算我們,重新一無所有,你至少,還擁有我。讓我的心,伴着你,一路平安!
……
真正的愛,無需誓言。我們舒緩地踏着生活的節拍,演奏感情的圓舞曲。
每天上班之前,我們會相擁而別,每天回家之後,我們會接過對方的拎包。這不是新婚的甜蜜,而是慣性的情流。在他的面前,流逝的一束束光陰,蛻變成一片片羽毛,他讓我時常有一種翩翩欲飛的飄逸之感。
當愛情加進了親情,其內涵會無限擴展。每當握住那隻溫暖、寬厚的大手,都覺得這是一隻引擎,內心的動力由它而發。
他像一頭勤勤懇懇的牛,一路耕耘着,只把背影留給豐收。我和女兒在一片金燦燦的田野中,把玩着喜樂、從容、富足。
有一次談到死亡,我無比莊重地說:“要是死亡可以選擇,一定要讓我先死,死在你的前面,死在你的懷裡。”他驚了一下,道:“那還不如,你現在就把我的心給挖出來呢!”
是啊。再大的話題,也大不過生死。我們都不再觸及這個生冷的字眼兒。
有時,他會問我:“我有這麼值得你愛嗎?”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得說,在婚姻的漫漫旅途中,誰都不會是一帆風順的,不過,你可以精細加工,可以善意變通,可以詳略得當。就像撰寫一篇美文,任意的幾千漢字中,就看你的腦和手如何編排和應用了。當然,關鍵還得有一種靈魂之美,所謂形散而神不散。婚姻同理:生活瑣碎,形散;相聚一個屋檐下,那發自內心的凝聚力與親和力,可謂“不散”之“神”。
不管一對夫妻看起來有多麼不相配,只要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們就有至少一個致命的理由相愛,或是曾經相愛。這個致命的理由既是彼此相依的條件,也可能是你我排斥的變數。我從不願意相信沒有紅過臉的夫妻,我寧願理解為要麼是歲月與修養把兩個相濡以沫的人打造成再也無法分開的一對兒,這樣的夫妻乃婚姻隊伍中的鳳毛麟角;要麼是那種表面的平和與恩愛,實則是內質空虛的掩飾,抑或貌合神離。相比之下,我更欣賞一對對生活得瀟洒、生活得放鬆、生活得五味雜陳、生活得愛恨交織的夫妻,這樣的夫妻關係動態而積極,真實又率性。
每一對夫妻都有自己獨特的相處方式,時間總是見證的權威。可能一對夫妻好得不能再好了,那是因為時間給了他們太少。可能一對夫妻平淡成了湖面,不要緊,那是時間之河流得太久,它也需要休養生息的港灣。只要還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着,哪怕是吵吵鬧鬧,哪怕是打打罵罵,都還是婚姻這方魔塊賦予我們的獨特而必要的程序。
如果一對夫妻還能打得起架,還能罵得出口,仍是夫妻,不是仇敵。怕就怕彼此熟視無睹,刻意相敬如賓。
還能有恨,就證明有愛;還能抱怨嘮叨,就反襯尚有餘情。就像一個母親,世界上最愛自己孩子的,是孩子的母親,行使最多打罵孩子權利的,往往也是孩子的母親。
仔細想來,孩子的世界並不全是天真,成人的世界也未必寫滿成熟。圍城中人,當是百分之百的成人,如若加進幾許孩子的天真,孩子的誠實,孩子的智慧,孩子的規則,所產生的氛圍又怎能不美若童話呢?
改變一個人基本是不可能的,如同戰勝自己往往也是天真的想法一樣。不要刻意地去改變什麼,去戰勝什麼,最好的辦法一是適應,二是寬容。
如今,我的鍋爐工丈夫早已成為一名赫赫的法律工作者。我們把婚姻當成了情感的鍋爐,不斷地往家庭的庫房裡添加愛情的煤碳,清理瑣細的灰塵,養護歲月的磨損,對話心靈的悄語……
妻子是萬花筒,隨着時空的轉動,其角色也會發生不同的變化。我把家庭當成了舞台,充分發掘着表演才能。休閑時段,我扮成大女孩兒。學孩子的腔調對愛人呼來喚去,調皮又淘氣,耍賴不講理。小貓死了,我會大聲哭泣;料理生活,我扮成打工妹。有時是廚師,做出被愛人大快朵頤的“劉氏排骨”,孩子百吃不厭的香辣蝦;有時成了愛人的小母親,把喝醉了的老孩子嗨喲喲地安頓到床上,掖好被角;扣子掉了,褲腳長了,我便是縫紉師;他感冒發燒了,我轉身變成稱職的護士和專業的保姆……遇上面對 “大事大非”的精神困惑,我嚴肅為政治家甚至教授,直到把道理講成足夠他深呼吸的氧氣。
我分不同時期給他起一個又一個的綽號,那些個可愛的字眼兒無不樸素、親切、靈動。不知情的人可能會認為我們怪異,或是肉麻,不過,在秀恩愛的工序里,誰又能少得了“肉麻”的佐料呢?我叫,他應,就是我們之間的默契與歡愉。
我的眼淚幾乎被他所攏斷:脆弱、委屈、痛苦、欣喜……我的淚珠有了最好的歸落處。這樣的眼淚不再是女人單純的悲傷,而是情感的瓔珞,也是心靈的花絮,咸澀的水珠穿成繽紛的項鏈,裝點出女性高挺的胸脯。
一個女人最好的美容或許不在臉上,而在情上。當你滿心洋溢着馥郁之愛時,當你依偎在愛人溫暖的懷抱時,沐浴着的不僅僅是溫馨的時光,還有有如孩子般的天真與爛漫。此時,你所擁有的這個男人,會從你曾經的少女心池中漫延開來,漸漸地,演化成你生命的背景。那麼,看似忙碌平淡的你,看似凡心已熾的你,儼然成為一場婚姻的幸福主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