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書
●俞律
書買到手,父親便忙不迭再去買些堅厚的麻漿紙和藍色的厚布,調製兌了明礬的漿糊,親自給書做書套,往往忙一整天也忙不完。母親便嘲笑他:“你只會給你的書做好看的衣裳,沒見你給自己也做一套像樣的穿起來。”
父親做的書套謂之帙,正面貼上書籤,親自寫上書名,端端正正像一幢房子,堆疊起來簡直就是一座城。古人說藏書如築書城,看來很富形象思維呢!
八十五年前,我率真到肆無忌憚的程度,大哭着降臨到了人世,然後,哭着哭着,逐漸產生了人的最初感受——記憶。這記憶的最初形象當然屬於母親,我逐漸清晰地記住了她有節制的笑容。雖然她笑得不多,但笑得有禮貌。
至於父親,因為他長年在上海教書,只有寒、暑假期內才回來探望生活在揚州的父母和妻子兒女,回來也幾乎整天坐在他的書房裡,埋頭寫些屬於他自己的文字,幾乎沒有什麼像母親的笑容那樣使我不能忘懷。一直到我讀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祖父母相繼去世了,父親將我們全家接到上海去長年團聚着生活了,我的記憶里才正式映現了父親。
這個記憶是從書開始的,那時父親給我訂了兩本期刊,一本是《小朋友》,又一本是《兒童世界》。每月最初的幾天里,總有郵差把當月的這兩本兒童讀物送來,而我每月的月頭最期盼的事,就是那位綠衣人捺我家的門鈴。但是父親看來並不怎樣關心我是不是認真讀這些期刊,他從不曾問過我這兩本期刊里有什麼好看的故事和插圖,他總是忙他自己的事。他關心的是星期日,他盼星期日就像我月頭盼綠衣人似的。每逢星期日,他十有八九去英租界的書肆集中地三馬路淘書,有時發現一些中意的線裝古書,即使價格高得很,當教師的經濟難以承受,他也要設法籌款買回來。媽媽有時笑着罵他:“敗家精!”
他是清朝末年光緒皇帝坐到第二十五年龍位那一年出生的人,先讀私塾,后畢業於第五師範文科,難怪對古書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感情。他最愛的是宋本,就是宋朝雕版刻印的書。宋本字體每用顏體或歐體刻成,字體古樸勁秀,是傳統第一等藝術品。父親經濟力不能致,只有泡在大圖書館里才能得到這種藝術享受,若要宋本出現在自己家裡的書架上,那就只能到書肆去購買書坊仿刻影印的宋本了,這種宋本叫做“影宋”,有用宣紙印的,有用皮紙印的,還有羅紋紙印的,好在一樣的古色古香,精美程度並不遜於真宋本。
書買到手,父親便忙不迭再去買些堅厚的麻漿紙和藍色的厚布,調製兌了明礬的漿糊,親自給書做書套,往往忙一整天也忙不完。母親便嘲笑他:“你只會給你的書做好看的衣裳,沒見你給自己也做一套像樣的穿起來。”
父親做的書套謂之帙,正面貼上書籤,親自寫上書名,端端正正像一幢房子,堆疊起來簡直就是一座城。古人說藏書如築書城,看來很富形象思維呢!
父親最大的快樂在此,而這種快樂的最高境界,則在每天的夜晚,他翻開這些書,幾乎全無節制地高聲誦讀。母親怕鄰居們嫌煩,常提醒他注意;好在鄰居們似乎並不厭他,背後倒善意地調侃道:“書獃子又開唱了。”這是傳統知識者的讀書樂,母親和我也分享着這種夢也似的生活情趣。直到1937年夏天,“八·一三”的炮聲響了,我們的好夢才被日本鬼子的魔影驚醒。一場連天烽火,把我們家,當然還有上海中學整個教師住宅群,燒成了一堆劫灰。父親全部心愛的書籍和他親手為它們製作的衣服都化為烏有,而我,當然也失去了我的所有的《兒童世界》和《小朋友》。
我家避難於法租界,父親忍受着文化破產的切膚之痛,即使如此,也治不好他的書癖。在混亂的“孤島”上,他居然又往三馬路的書店跑了,雖然乏錢問津,也算是一種精神安慰吧!而我的期刊呢?再不見綠衣人送書來了。父親總算關心到了我的失落情緒,在書店順便帶給我一本德國作家著的兒童小說《愛彌兒捕盜記》,寫的是一個聰明機智的十多歲的孩子,在火車上協助警察捉住了一個偽裝君子的強盜。
父親有幾位書友,常來暢談藏書的樂趣。我聽得入神,才知道父親“八·一三”遭逢的焚書之災並不是第一次。1931年,他在滬江大學教書,獨身居住在軍工路的教師宿舍里,當時就陸續收藏了一大批古書,全毀滅於日寇製造的“一·二八”兵燹。他和書友們有時也無奈地嘆息:國家積弱,人民衣食尚且無着,我們白面書生,百無一用,不要再為書忙啦!一直到1945年,日寇敗降,劫難才算過去。雖然內戰又打了三年,好在很快就分出了勝負,父親盼望的太平世界,看看實現了。他充滿喜悅,書癢難撓,繼續又購買了一大批古書,新制了一大批雅緻的書套,一心想當個廝守着文化一輩子的藏書人了。
我喜歡看蜘蛛在屋角結網,慢慢地,一絲接一絲地組織成八卦式的陣圖,這種陣圖式的網,具有何等精美的、自然的藝術審美價值啊!你如果今天用竹竿去摧毀它,但明天就會看見另一張同樣藝術的網又嚴嚴整整地掛在屋角上了。
到了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父親收藏的舊書已經蔚為大觀了。有一次,一位朋友來借書讀,父親是很惜書的,一怕書被污損,二怕有借無還,但他不像元朝作曲家馬致遠在《借馬》那首散曲里形容的吝馬人遭朋友借馬時的左右為難的尷尬,他慨然對借書人說:“古人說過,真正渴望讀書的人是自己無書而借書讀的人,我不像有些人手中書多卻束之高閣,自己不讀又不肯借給別人讀。我理解借書人總是真正專心讀書的,知道書的可貴,讀完就會歸還主人的。”這位借書人拿到書喜不自禁,果然如期璧還。父親平時不多說話,但口才不錯,肚裡書多,有諸葛亮舌戰群儒的能耐。
話再說回來,我是1946年高中畢業的,下一步是上大學的專業選擇。本打算投考性之所近的中文系,父親卻不以為然。他說:“文學這玩藝是不用上大學的,你把我的藏書好好讀讀,有四年工夫,比大學文學系畢業生水平高。你看現在的社會情況,大學文科畢業謀生不易啊。你要考慮實際些,先要謀個飯碗,然後才有機會當個沒有生活上後顧之憂的文學家。”
我明白他的意思,當時是大學畢業即失業的年頭,我若失業,父親是不可能長期供養我生活的。他即使有些余錢,也要為他的最高愛好一藏書服務的。於是我不得不考慮飯碗問題,不太情願地讀了大學的銀行系,因為銀行里堆着銀飯碗哪!有趣的是我畢業之時已是建國后的事了,社會體制變了,只要是大學畢業生,不管哪個專業,一概統一分配,統一的工資標準,人人有大鍋飯吃。父親也頗後悔:如果當時讓兒子讀文學系,現在也一樣有個鐵飯碗的呀!
我工作了一年多以後,就調動工作,離開上海到南京來。臨行時,父親跟我談了一次話。他平時難得和我正式談話的,這一次可是一本正經的,不過也很短略,先說:“古人云:‘遺子黃金滿蠃不如一經’。”最後說:“我沒有什麼東西給你送別,你就在我的書架上拿幾本書去吧!”這可真使我受寵若驚,他居然肯把最心愛的書送我,不禁獃獃地站在他面前,湧出幾顆感激的淚珠來,等着他把書拿給我。他說:“還等什麼?自己拿吧!”我這才恍然,說到底,我是他的親兒子,不像別人,借了他的書,還要諷喻人家早還,我於是真的就伸手拿了十來本。我不顧他所說的“幾本”,而一下拿了十幾本,他競也面無難色,點點頭,看着我把書裝進書包,叮囑說:“好好讀,保管好,別弄髒弄破。”
臨行時他拍拍我肩膀對我說:“南京離上海近在咫尺,我可惜沒有去過。清朝有個詩人袁枚,在南京營造過隨園,園裡有個‘所好軒’,置着許多好書,他為此寫過一篇《所好軒記》的散文,把自己喜愛置書的道理說得很透徹。你到南京后一定要去隨園看看,如今是個什麼樣子了?‘所好軒’還在不在?”我諾諾,可是到了南京,也不知忙些什麼,並不曾去尋隨園,後來競也淡忘了。
光陰如白駒過隙,轉眼間父親到了退休的年齡,他辦了退休手續,他自由了,隨時都可以上書店去淘書了。古舊書店有位職員盧先生,和父親交遊甚厚,時常向父親傳遞一些關於書的情報,譬如書店收到了什麼好書,價格幾何等等。父親平時不多交友,惟有盧先生來談書,他是絕對歡迎的。
父親退休后的第二年,我春節回上海探親,一走進門,忽覺得家裡的布置有點異樣。定神一看,呀,房間當中多了兩張大沙發。這一大塊地方,原來安置着幾個大書架,上面整整齊齊安插着父親的藏書的呀,而如今偌大一座書城,竟搖身一變,化為沙發了。自古以來有情者都為“物是人非”而悲愴,我此時卻為“人是物非”而不知如何措手足了。
母親見我猜疑不定,便有點凄然地告訴我一個最近家裡發生的故事。她說話有一點急促,失去了平時含蓄的笑。就在春節前一個星期,父親突然對母親說:“我粉筆生涯數十年如一日,總在課堂上坐硬板凳,回家也還是坐硬板凳。”母親插嘴說:“硬板凳怎麼啦?又不是冷板凳!”父親長嘆一聲,指着滿架的書說:“我想把這些書全部賣掉,買兩張沙發和你並排坐坐。”母親以為他在開玩笑,便也開個玩笑:“你這些破書能賣幾個錢!買條沙發腿差不多!”
然而父親是絕對認真的。第二天舊書店的盧先生開了一輛汽車來,跳下來幾個搬運工,七手八腳,把父親的書一五一十地搬上汽車,揚長而去。如此匆匆幾個來回,競把一座書城搬走了。
“哎呀!”我只說了這兩個字,母親就接著說:“一共兩千多本書,你爸真捨得呢!然後就真用賣書的錢買了這兩張沙發。”
我明白了,是父親用兩千多本書換了這兩張沙發!唉,他多少年來省吃儉用餘下來的錢買的書,如今就只抵兩張沙發么!
父親坐在他的書桌旁的木椅上,猛烈地吸着煙,一言不發。母親說:“他把沙發買來了。自己卻從來不去坐!”
父親從此沒有書了!
過了幾年,我在河北邯鄲工作的弟弟,接父母去北國度晚年。父親到了邯鄲的第三天,收拾房間,踏在板凳上,向牆上掛裝飾畫,不小心失足跌下來,竟然昏迷不醒了。這是中風!從此半身不遂,神智不清,失去語言和行動的能力了。我接到弟弟的信,慌忙去邯鄲了解究竟。母親只是哭,而父親已經不會哭了,但是他見了我卻似乎凸現了愕然的表情,我相信這是他看出來是大兒子來了而產生的親情激動。他望着我,還望着我,半晌,伸出兩個指頭,嘴蠕動了許久,忽然努力擠出了三個字:“兩個人。”母親和弟弟驚訝地望着他:他居然說話了!真是奇迹!希望他接下去說,然而他卻再也不說什麼了,只是瞪着眼瞧我。我看到他混濁的眼球上,分明映着相伴他一輩子的那個家裡的大書架和架上全部的書——一座書城。哎呀,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說邯鄲有兩個人呀!對啊!是藺相如和廉頗這兩個趙國最有名的人物啊!司馬遷《史記》不是有廉頗、藺相如列傳么!這兩個人的戲劇性的恩怨故事就是發生在戰國時代的這片土地上的呀!
誰說父親沒有書了!書都在他肚子里哪!
又過了兩年,父親帶着他一肚子的書遠走了。他生前喜歡吟陶淵明的詩,陶詩有云:“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父親是和陶淵明一樣豁達的.雖然他只在世間和他的書相伴了七十有六年。他去世的那一年是1975年,而現在是2012年了。我——他的長子,如今已經是85歲的老人。父親身後這屬於我的三十七個寒暑就是這樣不知不覺地飛馳而去了。父親和母親生前相依,死後同穴,合葬墓在故鄉揚州。揚州是一個有很多凄清的故事的文化名城,父親是一位文化人,但這個文化古城裡幾乎竟沒有人知道他的姓名了。
去年春節,我接到一個使我極其驚訝的電話,對方的聲音完全陌生,他自我介紹說他是《揚州晚報》社周刊部的編輯。他起先只是淡淡地問我:“我想打聽一個人,你聽說過俞牖雲這個人么?”聽到俞牖雲這個名字,我真的就像被天雷轟了一記。三十七年來,從沒有人問過我這個名字!我立刻大聲說:“俞牖雲是我父親。”我的回答使對方大大地興奮起來了,他告訴我,他名叫慕相中,這幾年一直注意收集揚州已故文化人的資料,最近發現了上世紀二十年代的一位揚州籍的鴛鴦蝴蝶派的作家俞牖雲的資料,收集到了他在上世紀二十年代m版的長篇文言小說《綠楊春好錄》、《柳暗花明》、《風塵雙雛傳》和白話文短篇小說集《喜轎》等等多種言情小說和其他文字,查明他是揚州小說家李涵秋的學生……過了幾天,這位慕先生從揚州帶着他收集到的我父親的作品複印件親自送到我手裡,當時我手上的第一感觸無以名狀!唉!我這個從事文化工作的兒子,還是第一次見到父親出版的書,其舊裝潢形式的質樸氣息使我想起孔夫子說的“丹漆不文,白玉不雕”之美。我在父親身邊長大成人,卻從沒有聽他對此透露過一個字。他是只珍惜別人著的書,不珍惜自己著的書么?
我想,也許是鴛鴦蝴蝶派這個文學派別在建國后受過批判,故而父親對這些孤寂的往事一直不願意為外人道,甚至都不曾對自己的親兒子提起過吧。
我的眼疾,無緣用電腦,不會上網,便吩咐女兒替我查找關於她爺爺的歷史資料。女兒很快查到了,興奮地喊我去面對電腦上的那個閃亮的熒光屏,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讀着,一個字一個感慨系之;本想對女兒說:“誰說你爺爺把書藏在肚子里走了,這裡不是還有許多他自己著作的書留存在人世么!”卻忽然哽咽起來,說不出一個字來。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世事翻復,人生易老,我早已不會像85年前剛到人間時那樣大哭了。
父親的書 標籤:父親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