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透明為話題的作文
透明的痴
文 莫幼群(知名專欄作家,雜誌社總編,現定居合肥)
蝦子的透明,幾乎使得身邊的流水變成了空氣,它們不是在游泳,而是在飛翔。白石老人畫蝦則是從來都不畫水的,但你感到那水,無處不在。究竟是藝術在模仿蝦?還是蝦在模仿藝術?
只有像齊白石這樣透明的老頭,才能把透明的蝦畫得最好。
有許多個詞可以用來形容白石老人,比如天才,比如木匠,比如老天真,比如守財奴。說實話,這些個詞都挺準的。就拿吝嗇來說,老人確實蠻摳門的,點心捨不得口乞,要偷偷地收起來,收在家人都找不着的地方,等到快發霉的時候,才拿出來待客。
但我以為,這些形容詞裡面最精準的一個還得數“透明”,古往今來,很少能看到這麼透明的大師了。
與另一位同享大名的大師張大幹比較,你就會發現,白石活得天真,畫得透明,而張大幹活得精明,畫得混沌。這實在不是一個檔次的畫家好不好?
在現代西方的繪畫體系里,透明的人兒有西班牙的米羅和俄羅斯的夏加爾,前者因稚童般的塗鴉而透明,後者因童話般的靈氛而透明。一看到他們的畫,你的童心就不由自主地在涌動,甚至於要翻轉時空,重歸童真。但與米羅和夏加爾相比,白石老人依然有“競爭優勢”。因為,中式水墨畫為老人的透明提供了最佳的載體,須得大量留白,方可以突出物象,方可以求得空靈之妙。而西方的油畫,雖然在意境上可以不斷努力,但在物質媒介上卻差了點意思,各種顏料往上面一堆砌,就不知不覺地顯得滯重起來,自然也就不夠通透了。
老人是自古以來畫蔬菜第一人,也是畫蟲子第一人,更是畫蝦第一人——天可憐見,有蝦子這樣的生靈,為老人的透明提供了最佳的模特。這就叫“相看兩不厭”。
白石老人畫畫,當然練的是童子功,但真正高妙的童子功,不在於以小時候基礎好為自滿的理由,而是無論到了什麼年紀,仍然像童子那樣練功,練得飽滿而響亮。白石老人曾有“不叫一日閑過”的著名典故,證明他的手一天不與畫筆相親都難受。很老很老的時候,老人還自矜地說,瞧,我還能畫這麼長這麼直的線呢!而這線,主要就是用來勾畫蝦子的。
蝦子的透明,幾乎使得身邊的流水變成了空氣,它們不是在游泳,而是在飛翔。白石老人畫蝦則是從來都不畫水的,但你感到那水,無處不在。究竟是藝術在模仿蝦?還是蝦在模仿藝術?
魯迅在《社戲》中說蝦子是水世界里的獃子,最容易上鉤。對此我深有體會。我小的時候,住在一座江南小城,身邊小河小塘的很多,於是便有機靈的小夥伴用一根長線去釣蝦子,時有所得。拿今天的時髦話來說,在如此痴獃的生靈面前,我和我的小夥伴都驚呆了。
魯迅也借蝦子,婉轉地說出了一個世間的真相:透明即痴。
透明的蝦到了餐桌的時候,殼是紅色,肉是白色,在烈焰的燒烤之下,終於算是有了世間的顏色——而且是世間最凡俗又最鮮明的顏色,特別能勾引入的食慾,於是便讓世間的食客們歡欣。
畫蝦最好的是白石,畫蟹最好的則是朱屺瞻。朱屺瞻的名頭不算特別大,至少不是現在拍賣場上的寵兒,但他的畫卻很有白石老人的韻味,只不過工巧之心稍稍多了一點,而童心稍稍少了一點。即便這樣,也已經是極難得了。朱屺瞻畫。蟹,好就好在畫出了那種質感,不是運動中的質感,而且成為美食后的質感——紅彤彤的蟹殼,依然倔強的螯肢,從某一種意義上看,這也是殘忍的藝術。
在那個神話傳說中,水神共工有點不知天高地厚地與黃帝的孫子顓頊作戰,完全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最後共工的頭顱被砍掉了,他就用腹部來當頭,依然不屈的樣子—不知怎麼的,這使我想起了蟹。
人類就是那個狡猾的顓頊。把蟹的身子翻過去,它的螯肢就在空中徒勞地亂舞,憋着全身的“正能量”,卻絲毫使不出來,一點法子也沒有。
還有法海,在一根筋這一點上,他和共工是一樣一樣的。巧的是,魯迅在關於法海的文章中也提到蟹了,但似乎是以嘲諷為主,而不再有對於蝦子的那種憐惜和悲憫了。
但我還是傾向於認為,蝦和蟹都是一頭兒的。不錯,蝦和蟹都是極低等極低等的動物,在進化史上距離人類有數個“身位”,但它們卻活出了生命的質感,讓混沌而柔軟的人子自嘆弗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