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奇怪自己沒有絲毫的戀念和不舍,因為這裡畢竟曾是我和鴻的“桃花園”。她走了以後,我獨自一人也來過幾次。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到碎石間,在晚風中飄忽不定,那份蕭索冷寂使我黯然銷魂。也許我早已盼望着這一天,震天動地的鏟土機,能夷平這裡所有的斷磚破瓦,還有遺留在亂石中的,我的美麗而殘忍的回憶。然而,我心中的傷痛,也是它們所能帶走的嗎? 我靜靜地望着橫卧的槐樹,它的折戟斷劍一樣的枯枝,有意無意地看着漠漠飛塵,像一位沒落的英雄。在它還傲然屹立的日子裡,我和鴻曾經一起坐在樹下讀梁實秋的《槐園夢記》,為他和程季淑淡遠綿長的相知相守嗟嘆良久。 我說:“我們這裡也有一株槐樹啊,我們的友情這樣堅固,永遠都不會化作虛無縹緲的夢。” 鴻點點頭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誰都不會有機會寫這麼傷感的回憶文章。” 那時候,鴻和我在一所中學的一個班級讀書,鴻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不只是因為她長得高,也因為她是這個班中唯一不到分數而出錢進來的。贊助生原是另有一個專門的班級,鴻編到我們班裡,也許是她出的錢比別人多的緣故吧?我們都知道,她有一個在巴西開公司的富有的母親。 可是鴻卻並不珍惜,每天早晨都踏着早自修結束的鈴聲風風火火地闖進教室。她照例穿着深紅色套頭毛衣或T恤,色澤沉鬱凝重,像曾經的烈火燃燒過的炭火的餘燼,又像在烈焰中煎熬,隨時都會衝天而去的鳳凰。底下穿的是一條灰藍色緊身牛仔褲,襯着她嬌嬌的高挑身材,一隻斜背的大登山包里,空洞洞裝着幾冊課本,我猜想還有幾本薄薄的不知哪家的小說,隨着她快節奏的步伐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在大家齊刷刷抬起的目光下,鴻旁若無人地走向屬於她的位子。 要是遇上特別晴朗或陰沉的日子,鴻就乾脆不來上課,老師除皺眉之外,也別無其他表示。她儼然像是不屬於這個班級的學生。 鴻走路時速度極快,來去生風。頭微微昂着,凜然難犯的神情嚇得大家不敢同她親近,碰到誰有不得已的事非找她不可,她也只是瞪着一對烏黑晶亮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別人,一聲不吭地聽着,臉上略帶一點不耐煩的神氣。末了,就很乾脆地一口回答“好”或者“不好”,然後一下子轉過臉去,表示沒有商量的餘地。 我們一同在這個教室呆了一年,卻沒有說過一句話。雖然我暗自相信,在鴻的漠然的外表下,會有一腔深情,會有一顆善良敏銳的心。 那時候,我們全然想不到後來的故事。我們的交往緣起於那年的聖誕。 那天,我照例去給我的朋友送賀卡。她的座位靠窗,在午後金色的陽光里,浮現着一個模糊的背影,我輕輕拍了她一下,笑道:“聖誕快樂!”然而,回頭的卻是鴻,我們彼此都吃了一驚,我的臉剎那間紅到脖根。 “對不起,我……” 鴻搖搖頭,表示她不介意我的錯誤,然後笑了:“這裡陽光真好。我……喜歡陽光!”她起身走向自己的座位,而那溫和中略帶寂寞的微笑,悠然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我突然變得身不由主,伸手牽住了她:“那一聲祝福,是送給你的!祝你聖誕快樂,每一天都快樂!” 這天晚上,我在昏黃的街燈下的一些小店裡,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才選中一張可以給鴻的聖誕卡。 鴻很喜歡那張賀卡,我想,是因為畫中的遠天、孤雲、斷鴻,有着一種濃稠的漂泊感,使她聯想到了自己的過去和未來。 我們有時在一起讀書、聽音樂,或者躺在柔軟的草地上看白雲一朵一朵飄過。鴻對音樂有極佳的鑒賞力,常常伏在椅子背上聽大部頭的交響樂,聽得痴醉過去。 鴻很喜歡寫作,都是表面洒脫而內心執著得凄苦的文字,正像她的為人。而老師寧願讚賞自己看了一輩子,讀了開始就能道出結尾的作文,卻說鴻寫不出少年人對社會、對他人的愛。 然而,鴻看到街上有老婆婆獨自一人顫巍巍地走,必定會忍不住上前扶她一把;看到有小孩子站在煙雜店門口舔着手指頭張望,也必定會摸出身上最後的一塊錢替他買一支雪糕,雖是再小不過的事,也不是我的老師和同學們所在意的。當然,他們也看不到鴻的這一面,他們忙着在自己的世界里周旋。 鴻使我的世界變得很廣闊,卻又似乎變得很小,小得只能容下她一個人。和任何人在一起都使我覺得煩躁,因為他們不是鴻。我們的感情很快發展到其堅如金、其嗅若蘭,甚至勝於真正的手足。 我做了一個夢,在一個下暴雨的晚上,我和鴻駕着露頂的越野車在泥濘中急駛,渾身都被冷雨熱汗澆透了。後面卻還有數不清的壞人在追,終於被圍住了,鴻絕望地看了我一眼,我一咬牙,說:“撞上去,大不了死在一起!”鴻似乎很喜歡我這麼說,一下踩足了油門,可是不知怎麼回事,居然還是被人活捉了。鴻指一指我,說:“你們要抓的是我,她和我不是一夥的!”於是我居然真的甩甩頭走了。 情節實在老套,然而那結局使我很不高興,說給鴻聽,她搖搖頭說:“我既然肯替你頂罪,你又怎麼可能舍我而去呢?”我相信也是這樣。這種“義氣”與道義無關,純是出於友情本身。 朝陽路上原有一所小學校,今年夏天,兩棟三層小樓被炸為平地。那棵絕粗的槐樹因為環保局的保護才得以獨立於廢墟之上,鴻看了,說這裡可以做我們的樂土。於是第二天一早,我就等在樹下了。 沐着仲夏的晨曦,鴻也背着她的桃花心木吉他,遠遠地走來了。青黑的短髮同雪白的衣服在和風中翻飛,灰藍色的牛仔褲下,是一雙枯草色布質涼鞋,而身後,一大片絢爛的霞光正慢慢褪去。我為那情景呆了一呆,桀驁不馴有如印第安少女的鴻,在那一刻,卻煥發著古書生的清雅靈秀,飄飄然從一個遙遠的夢中走到我的眼前,我不知道哪一種氣質更近於本色的她。 我們一高一低斜坐在亂石間,濃密的槐葉遮住了漸漸升起的太陽光。鴻放下吉他,略微調了調弦,抬頭向我一笑,修長的手指撫過銀弦,一串空洞蒼涼的音符甩了出來,未成曲調,卻已先將我的心帶到了很遠的天邊。 鴻開始唱了: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掠起卻回來,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這是蘇東坡的一首“卜算子”,然而一經變成輕歌淺唱,從鴻的指下唇間瀉出,又別有描摹不出的風致,人如飲陳醪,不覺自醉,我驚異如此現代感的鴻居然也愛古詩詞。 “爸爸教的。”鴻說,“他是音樂老師,學古典交響樂的卻偏愛詩辭歌賦。我小時候,常坐在他懷裡,聽他一首首講解給我聽,教我背,背出了就有兩顆糖吃,背不出,也能得一顆……”鴻笑了,然而大眼睛里似乎閃着淚花。 我想象着她依偎在慈父懷裡的樣子,該是像只小小的青鳥吧?世事浮沉,卻終於使她成了一隻“鴻”,雖然羽毛未豐,卻已註定萬里長天,要獨擊風雪。 她母親跟着一個跨國公司的老闆去了巴西利亞之後,她的父親也就漫卷書冊申請到甘肅教書去了,我遙想着他奔波在黃土高原神情堅毅的樣子,一定也恰如孤鴻縹緲。 鴻和我,在朝陽小學的舊址上,度過了我們與世無爭的快樂的暑假,開學后不久,她卻接連一個星期沒來上課。我為此神魂顛倒,滿腹狐疑,卻沒有料到,她從此以後,竟是再也不會來了。後來,我收到了她的信。 信短得出奇:“我快離開上海。媽媽要我去巴西,我不肯。如今她親自來接我了……忘了我吧。今生今世,或許再也不能見面了……”後面幾行,它化了,我怎麼努力也看不清楚。 我一夜不眠,折了一千隻紙鶴,清晨跑去掛在槐樹上。我從不相信一千隻紙鶴能圓一個夢想的神話,我只想風吹起它們飛到鴻的窗前,好讓她為我的這一夜的痴心留下來。 一千隻紙鶴同紙上的一夜清淚,終於沒有留住一段將要終結的友情。五個月前,我親眼看到一輛鮮紅奪目的出租車,載着她和她的母親,駛向了機場的方向。鴻,飛向了南美洲湛藍的雲天,她沒有留下通訊地址,因為她也不知道,然而我怎麼能夠忘記她!她,雖然只給了我八個月的快樂時光,卻留給我一生美好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