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叢林中的強人,一度幾乎要統一天下秩序,重建山河規範。為此他不能不使盡心計,用盡手段,來爭奪叢林中的其他權勢領地。他一次次失敗,又一次次成功,終於戰勝了所有對手,卻沒有能夠戰勝自己的壽數和天命,在取得最後成功前離開了人世。
如果他親自取得了最後成功,開創了又一個比較長久的盛世,那麼,以前的一切心計和手段都會染上金色。但是,他沒有這般幸運,他的兒子又沒有這般能耐,因此只能永久地把自己的政治業績,沉埋在非議的泥沙之下。
人人都可以從不同的方面猜測他、議論他、醜化他。他的全部行為和成就都受到了質疑。無可爭議的只有一項:他的詩。
想起他的詩,使我產生了一種怪異的設想:如果三國對壘不是從軍事上着眼,而是從文化上着眼,互相之間將如何一分高下?
首先出局的應該是東邊的孫吳集團。骨幹是一幫年輕軍人,英姿勃勃。周瑜全面指揮赤壁之戰擊敗曹軍時,只有三十歲;陸遜全面指揮夷陵之役擊敗蜀軍時,也只有三十歲。清代學者趙翼在《二十史札記》中說,三國對壘,曹操張羅的是一種權術組合,劉備張羅的是一種性情組合,孫權張羅的是一種意氣組合。沿用這種說法,當時孫權手下的年輕軍人們確實是意氣風發。這樣的年輕軍人,天天追求着硝煙烈焰中的瀟洒形象,完全不屑於吟詩作文。這種心態也左右着上層社會的整體氣氛,因此,孫吳集團中沒有出現過值得我們今天一談的文化現象。
順便提一句,當時的東吳地區,農桑經濟倒是不錯,航海事業也比較發達。但是,經濟與軍事一樣,都不能直接通達文化。
對於西邊劉備領導的巴蜀集團,本來也不能在文化上抱太大的希望。誰知,諸葛亮的兩篇軍事文件,改變了這個局面。一篇是軍事形勢的宏觀分析,叫《隆中對》;一篇是出征之前的政治囑託,叫《出師表》。
《隆中對》的文學價值,在於對亂世的清晰梳理。清晰未必有文學價值,但是,大混亂中的大清晰卻會產生一種邏輯快感。當這種邏輯快感轉換成水銀瀉地般的氣勢和節奏,文學價值也就出現了。
相比之下,《出師表》的文學價值要高得多。這種價值,首先來自於文章背後全部人際關係的整體背景。諸葛亮從二十六歲開始就全力輔佐劉備了,寫《出師表》的時候是四十六歲,正好整整二十年。這時劉備已死,留給諸葛亮的是一個難以收拾的殘局和一個懦弱無能的兒子。劉備遺囑中曾說,如果兒子實在不行,諸葛亮可以“自取”最高權位。諸葛亮沒有這麼做,而是繼續領軍征伐。這次出征前他覺得勝敗未卜,因此要對劉備的兒子好好囑咐一番。為了表明自己的話語權,還要把自己和劉備的感情關係說一說,一說,眼淚就出來了。
這個情景,就是一篇好文章的由來。文章開頭,乾脆利落地指出局勢之危急:“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文章中間,由軍政大局轉向個人感情:“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文章結尾,更是萬馬陣前老臣淚,足以讓所有人動容:“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言。”這麼一篇文章,美學效能強烈,當然留得下來。
我一直認為,除開《三國演義》中的小說形象,真實的諸葛亮之所以能夠在中國歷史上獲得超常名聲,多半是因為這篇《出師表》。歷史上比他更具政治能量和軍事成就的人物太多了,卻都沒有留下這樣的文學印記,因此也都退出了人們的記憶。而一旦有了文學印記,那麼,即便是一次失敗的行動,也會使一代代擁有英雄情懷的後人感同身受。杜甫詩中所寫的“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就是這個意思。當然,杜甫一寫,《出師表》的文學地位也就更鞏固了。
說過了諸葛亮,我們就要回到曹操身上了。
不管人們給《出師表》以多高的評價,不管人們因《出師表》而對諸葛亮產生多大的好感,我還是不能不說:在文學地位上,曹操不僅高於諸葛亮,而且高出太多太多。
同樣是戰陣中的作品,曹操的那幾首詩,已經足可使他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流的文學家,但諸葛亮不是。任何一部《中國文學史》,遺漏了曹操是難於想象的,而加入了諸葛亮也是難於想象的。
那麼,曹操在文學上高於諸葛亮的地方在哪裡呢?
在於生命格局。
諸葛亮在文學上表達的是君臣之情,曹操在文學上表達的是天地生命。
曹操顯然看不起那種陣前涕淚。他眼前的天地是這樣的:
東臨碣石,
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
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
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
洪波湧起。
日月之行,
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
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
歌以詠志。
他心中的生命是這樣的:
神龜雖壽,
猶有竟時。
騰蛇乘霧,
終為土灰。
老驥伏櫪,
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
壯心不已。
盈縮之期,
不但在天;
養怡之福,
可得天年。
當天地與生命產生抵牾,他是這樣來處置人生定位的:
對酒當歌,
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
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
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
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
食野之苹。
我有嘉賓,
鼓瑟吹笙。
……
月明星稀,
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
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
海不厭深,
周公吐哺,
天下歸心。
我在抄寫這些熟悉的句子時,不能不再一次驚嘆其間的從容大氣。一個人可以掩飾和偽裝自己的行為動機,卻無法掩飾和偽裝自己的生命格調。這些詩作傳達出一個身陷亂世權謀而心在浩闊時空的強大生命,強大到沒有一個不夠強大的生命所能夠摹仿。
這些詩作還表明,曹操一心想做軍事巨人和政治巨人而十分辛苦,卻不太辛苦地成了文化巨人。
但是,這也不是偶然所得。與諸葛亮起草軍事文件不同,曹操是把詩當作真正的詩來寫的。他又與歷來喜歡寫詩的政治人物不同,沒有絲毫附庸風雅的嫌疑。這也就是說,他具有充分的文學自覺。
他所表述的,都是宏大話語,這很容易流於空洞,但他卻溶入了強烈的個性特色。這種把宏大話語和個性特色合為一體而釀造濃厚氣氛的本事,就來自於文學自覺。此外,在《卻東西門行》、《苦寒行》、《蒿里行》等詩作中,他又頻頻使用象徵手法,甚至與古代將士和當代將士進行移位體驗,進一步證明他在文學上的專業水準。
曹操的詩,乾淨樸實,簡約精悍,與我歷來厭煩的侈糜鋪陳正好南轅北轍,這就更讓我傾心。人的生命格局一大,就不會在瑣碎妝飾上沉陷。真正自信的人,總能夠簡單得鏗鏘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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