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闌干畔,白粉牆頭,橋影媚,櫓聲柔,清清爽爽,靜靜悠悠,最愛是蘇州。”
——易君左
一片片水泥森林乾澀了眼球,一條條密集車龍煩擾了心胸,試圖在姑蘇城裡找尋心靈天堂般的棲息地,於是我把希望種在那古老的蘇州園林里。
這次遊覽拙政園,我曾滿心以為我的希望就要發芽了。
迫不及待地跨進園門,迎面便見綠蓋層層,紅荷點點,疑惑的是沒有池塘。原來荷花都種在一個個大瓦缸里,缸水甚濁。淡了芳香,減了玉肌,花中君子在尺寸中堅強,只可“遠觀”的蓮花竟能“褻玩”,閃光燈成了這些失去意韻的荷花的唯一禮物。
後來我入園才知“瓦缸種荷”比比皆是,不足為奇。
過小苑,穿長廊,眼前豁然一片荷塘。“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周敦頤的《愛蓮說》如那泛光的塘水涓涓地叩響我的心扉,遙見碧綠叢中芙蓉仙子正淡淡地微笑,那清麗絕倫的身姿搖曳着,醉倒在夏末微醺的風裡。
思緒飛揚,遙想當年簾櫳之中也許有位嫻靜如水的姑娘,憑欄獨倚,眼眸如波,享受那“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的清凈,欣賞那“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明麗,這該是怎樣的一種詩意的棲居啊。
可是母親的呼喚把我拉回到現實,該留影了。我清楚地意識到我置身於涌動的遊客群里,而偌大的池塘也密密麻麻圍滿了花花綠綠的身影。人們爭着尋找一塊塊位置合適的石頭,擺好平生最燦爛的表情,在閃光的瞬間與荷同樂。這荷塘簡直成了天然照相館。
歲月把那靜靜賞荷的昔人淡褪,現實的洪流帶來了好多匆匆的攝影師。莢蓉仙子寂寞了,她只是相片的背景,又何時能等來一個只為賞荷而賞荷的相知?而那些屈身瓦缸的同胞們也只能把滿腔的悲哀與委屈傾訴給溫熱的夏風。人們把荷花的麗姿塞滿相機而去,卻不讓高潔清新的荷風吹過乾涸的心田。
擎雨蓋下一群肥金魚正肆無忌憚地吞食遊人撒下的美味,歡樂的浪潮湧過,我卻分明看見芙蓉仙子緋紅的雙頰上漾起一絲苦澀的微笑。
沿着曲折的石橋向池心水閣漫步而去,那飛檐朱漆,畫棟雕梁,即使被粉刷多次也掩不住百年的蒼顏。它像一位鶴髮童顏的老者,泰然注視着魚貫而入的俗客。也許這裡曾停泊着沉靜清澈的心靈,也許這裡曾積澱着淡泊悠然的生活原味,可水閣僅在扮演一個歇腳點的角色。我看見它幽深的倒影皺着眉頭,似在哀嘆那不被人理解的寂寞。
轉過水閣,幾隻鴛鴦正乖乖地傍岸而游,不遠處是森嚴的水中竹柵欄。飄零的荷瓣與廢棄的包裝紙同在波中流,一如古典與現代難解的尷尬。
下了曲橋,拐上一條青蔥的石道。我不禁遐想“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情狀,還有“小園香徑獨徘徊”的境界。心若能找到這樣一個所在,徘徊也是種安定。試圖在石階上捉摸古人的屐痕,卻驚訝地發現這些石塊早被磨得錚亮,泛着寒光。於是我趕緊走過這些圓滑的滄桑,也許曲徑通幽處會有一花木深掩的禪房。
空氣里漸漸飄來裊裊的吳儂軟語,古木蔥蘢的小徑盡頭原來是蘇州評彈棲居的地方。奇怪的是我只聞播放的評彈聲卻不見有觀眾,空蕩蕩的大廳外一穿藍褂的彈詞說唱者正坐在朱漆雕欄上懶散地晃腿,黛瓦下一穿旗袍的女子用無聊的眼睛向我張望,那眼神讓人心底發毛。我急忙撤了出來,暗忖他們那爬滿寂寞的心事,亦或這是蘇州評彈的寂寞?
園裡最多的是典雅錯落的亭台閣榭。杜牧的“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可以很好地拿來下註腳。那靜坐雕花木椅上,沏一杯香茗,捧一卷書細讀的安謐充實,那“明月樓高獨倚”的清靜心緒,那“蕭條梧竹月,秋物映園廬”的閑淡自適,是多麼令人羨慕的生活。可我只看到一群群人爭着踩踏象徵祥瑞的門檻,爭着撫摸代表財運的木雕,“秫香館”古樸的木椅上是摩登女郎在大聲談笑,“梧竹幽居”別緻的門洞如交通要塞般繁忙。很少有人去注意那積灰的鏤花、朱紅的窗欞上承載的生活細節,很少有人去品味那發白的青瓦、剝落的牆皮里蘊蓄的古老風貌,也很少有人在穿堂而過的瞬間瞥一眼牆上孤零零的字畫。
於是那些精美的樓宇們只能痛心地看着昔日活在身上的安適恬淡的日子在歷史的波濤里死去,哪怕一絲寧靜淳樸的氣息也無法在遊客的心中找到歸宿。佇立的粉牆飛檐在沉默中孤獨,無言的憂傷跌落在褲腳擦出的風裡。
當旅遊成了大多數人盲目的拍照與走路,我也只能在縹緲的古典幻夢裡找尋心靈的天堂。
寂寞古園,芙蓉君子不遇紅顏知己的惆悵如滿池淚光點點的碧水般脈脈,亭閣樓台難覓真心歸人的愁怨如滿園沉香碎屑的氣息般漫漫。如果那些失了稜角的石頭還記得,如果那些修剪一新的古樹有知,它們一定很清楚曾經的曾經園主人寧靜平和的生存狀態是多麼值得現代遊人去珍惜去體悟。
誠然,我們和這片古園有着上百年的時光隔閡,逝去的一切永遠不可能追回。推想園林保護者的初衷,除了留存一份文物外,大概也希望這片鬧市夾縫中的古園能為顆顆浮躁喧囂的心降溫,能暫時棲息那在俗世繁華中闖累的人,能保留一份真正的姑蘇情懷。
如今,拙政園果然熱鬧非凡。遊客們瘋狂留影的閃光燈,導遊們津津有味的飛沫,孩子們攀登跳躍的身影,還有肥金魚大口大口的美食,無不泛濫成歡樂的海洋。殊不知這一切都和園林保護者的初衷南轅北轍,都加深了古園的寂寞。而我更害怕看到整個姑蘇文化的大寂寞。
容不得太多細想,離別在即。走出園門時又見那“瓦缸之荷”苦悶的臉龐,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也是個匆匆的過客,或許也給古園添了一層寂寞,於是頓感惶惶與愧疚。
在大門前全家合影后,我驀地發現自己滿心以為要發芽的種子已經枯萎。
芙蓉池畔,“拙政”牆頭,人影密,相機稠,熙熙攘攘,匆匆忙忙,何處是蘇州?
——後記
三年級:雪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