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他忘記了什麼。
他說什麼都忘記了。
——題記
1
我忘記了什麼時候起的風。
堤岸上的楊柳枝條在飄動。有柳絮在飛舞。曾經有人告訴我除非我能一劍刺穿風中的柳絮，否則就不可能擊敗秋風舞。
秋風舞。
他是不是喜歡在秋風中舞劍？
2
西城最好喝的酒在大酒桶，最好看的老闆娘也在大酒桶。所以你無論什麼時候去大酒桶，你都找不到空板凳。
最近借酒澆愁的人越來越多了，是不是因為春天過去了？春天過去了。
春天過去了。最好看的老闆娘左手支着臉趴在櫃檯上。
有一種叫“春風”的酒你有沒有喝過？
最好看的老闆娘說那是用春天裡的晨露醞釀的。
我喝過。
我在春天還只剩一小截尾巴的時候喝過。
那天的風很輕，輕的只能微微揚起最好看的老闆娘的發梢。她仍然用左手支着臉趴在櫃檯上。她的眼睛里有飄浮不定的東西。她說她在看南去的風。
風怎麼能看的見？
只要你用心去看，什麼東西都能看見。
她說話的時候從來不看着我，似乎根本沒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
我不明白這樣一個女人怎麼能經營這樣一間大酒廝。
我要喝這裡最好喝的酒。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語氣里有着被藐視的憤慨。
這裡沒有最好喝的酒，這裡只有能醉倒人的酒。她的聲音永遠像午後懶懶的陽光或是在陽光下的牆腳里的黑貓。
我喜歡黑貓，特別喜歡黑貓的眼神。那女人的眼睛跟黑貓的一樣。
3
人醉了之後會變成什麼？
或者是狗，也或者是貓。
為什麼不是豬？
4
我是用一隻小小的竹筒喝的“春風”。大酒桶里找不到瓷器。
所有的客人用的都是西城東郊綠竹林里的竹子做的小竹筒。
我喝完“春風”的時候我以為我醉了。
其實我並沒有醉。我看見有人乘着醉酒在老闆娘的胸脯上抓了一把后被老鐵扔進了對街的臭水溝里。
老鐵不姓鐵。據說他這個人對朋友很“鐵”，所以大家都叫他老鐵。
還聽說老鐵是老梅是朋友。
老梅就是老闆娘的老公。
我只見過他一次。在大酒桶陰陰暗暗的後堂的偏門上探出半個頭。恰巧被我看見了。
他的眼睛里彷彿有根刺，看到什麼人都想刺他一刺。
這裡的人都怪。
5
我突然忘記了我來西城到底了為了什麼，我也忘記了我怎麼來到西城的。我是從哪個方向來的？
我在城南老麻子衚衕口遇到一個算命的瞎子。
好象每個城市都有這種算命的瞎子。而且必定是瞎子。
我好象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他莫名其妙的把我叫住，然後我莫名其妙的對他說了這樣一句話。
除非你曾經來過這裡，我在這個衚衕里待了半輩子了。除非你曾經來過這裡。
我忘記了我是不是來過這裡。
你從什麼地方來的。
我忘記了。
我好象聽過你的聲音。三個月前有個聲音和你一樣的年青人來算過命。他說他是從北方來的。他說他們那裡刮很大很大的風把屋子都吹走了，他就是被風吹來的。
他有沒有說他來這裡幹什麼？
他說他來這裡是為了一個人，他好象很想殺那個人。
他有沒有說他很想殺的那個人的名字？
瞎子搖搖頭。
人老了，很多事情都記不住了。
6
我不知道人老了是不是會忘記很多事，但我現在並沒有老，可我已經忘記了很多事。
後來大酒桶的老闆娘告訴我我來的那天正好刮著東風，我是從北邊來的，來的時候就站在對面的那棵柳樹底下。
那天風並不大，柳絮飄的漫天都是。
有個人在西城東門的城牆頭殺了個人。血。鮮紅的血染紅了整片城牆。
我突然想起了這些。
我驚喜的抓住老闆娘的手。
我突然發現後堂偏門一角有對帶刺的眼睛在偷窺我。
是老梅。
7
我找到西城裡一個叫西門的老捕頭。
我問他不久前東門是不是發生過一件血案。
他沒有否認也沒有肯定，他告訴我這是衙門裡的事，不能泄露給外人。
我說我是目擊證人。
他冷笑，他說我是瘋子。
後來西城的很多人都說我是瘋子。他們大多數在我的背後指手畫腳。偶爾有頑皮的孩童會拿在小樹枝跑到我面前來罵我是瘋子。
我是不是瘋子？
我忘記了。
8
有一天晚上老鐵來找我。他說要帶我去看一個人。我跟他去了。
他帶我到大酒桶。
我意外地沒有看到老闆娘。
我看到的是另一個人。一個眼睛裡帶刺的人。
老梅。
他一個人在喝酒。他的嘴裡嘟喃着些聽不懂的方言。他看到我來了他眼睛里的刺突然間就長了起來。他用左手的中指指着我，罵我拐走了他老婆。
我還沒回過神來我的後背就有了一陣刺骨的痛。
老鐵在背後劈了我一刀。他好象還想砍我第二刀。甚至第三刀。
那天晚上我好象沒有死，我好象還聽別人說老鐵被我一拳就打爛了鼻子。老梅的一雙手也是那天晚上被我折斷的。
可是這些事我一點記憶都沒有。
我只知道大酒桶到現在一直沒開過門。
8
後來我總是去老麻子衚衕。
我總會看到那個算命瞎子在對着陌生的人說有一天一個殺了人的年青人滿身都是血。
我問他那個人是不是我。
他除了搖頭還是搖頭。我問他怎麼知道那個人滿身都是血。
我雖然沒了眼睛，但我還有鼻子，還有耳朵。
他說你試着用頭去裝牆，說不定會記起以前的事。
後來我經常的用頭去撞牆，我只是想記起那個年輕人。
有一天我終於把頭撞破撞了滿頭的血。然後有個人問我叫什麼名字。
忘記。
你忘記了什麼，他又問我。
我說我什麼都忘記了。
你還記不記的我？
我很仔細的看他，看他在陽光底下冒着汗的臉。最後我肯定的搖搖頭。
那你還記不記得秋風舞？
秋風舞？
9
我好象又記起了一些事。
我好象又記起了一些人。
比如秋風舞。
我記得他是用劍的。他的劍能夠刺穿風中的柳絮。
有人曾經告訴過我，如果我想擊敗他，就必須要刺穿風中的柳絮。
有一段時間我很想試試我能不能辦到這件事，可是我一直沒有去試。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不敢還是有什麼其他的原因。知道很多年之後，我仍然不願意你想這件事。
10
那天那個人問我記不記得秋風舞。
我忘記了怎麼回答他。
可是從那天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忘記了之後的所有事。
原來一個人想做到什麼都忘記，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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