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矢車菊
初春的微笑輕柔地拂過大理石銘碑上的一束藍色矢車菊，帶來影影綽綽的陽光。?然和母親肅立在冰涼的墓碑前，?然有些哽咽地放下手中的花圈，低聲說：“外婆，你在天上過得還好嗎？你還是會像往常一樣微笑吧？”說罷，是一片寂靜。憶往事，一地的苦澀湧上?然心頭……
父母由於工作的原因常年在外，?然童年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北京的外公外婆家度過的。大大的四合院里，紮根着茂盛的銀杏樹及兀自生長的各種花叢。外公外婆最愛花，每天清晨，外公總要為這些花澆水，鬆土，好像是在呵護自己的孩子般小心翼翼。外婆則在旁邊做針線活，時不時地侍弄一下身旁的花，老兩口顯得幸福美滿，不由得讓人想到“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每到這時，?然就會像一個小跟班似的追在阿蒲身後，喋喋不休地央求外婆給她講極具傳奇色彩的神話故事，抑或是編織着一個個美麗的夢的童話。於是，外婆就會放下手中的活，走到院落里那吱吱呀呀的大堂椅上坐下，然後把年幼的?然輕輕放在膝頭，開始講述那千年流傳，恆古不變的故事……
外婆的嗓音，婉轉悠揚的，說的話，如儂詞軟語般的柔甜，令人九曲迴腸。在這令人身心愉悅的聲音中，?然總是漸漸安睡在外婆的懷裡，連夢境里都是淺綠色的清新。?然記憶中的外婆總是掛着微笑：與外公在一起時，是幸福的微笑；打理花時，是自得的微笑；在給?然講故事時，是慈愛的微笑；在為外公和?然做飯時，是溫和的笑。她的每一個笑，都如輕柔的水波蕩漾在人心裡。外公時常打趣阿蒲：“當年啊，就是被你阿蒲的微笑所迷，最後娶了她。”
外婆最喜愛的花朵是天藍色的矢車菊。小小的花瓣包裹着嫩黃色的花蕊，顫巍着，在風雨中搖曳，在?然看來，恰似阿蒲臉上那一抹靚麗的微笑。?然經常樂此不疲地摘下一朵矢車菊，捧着它，將它放在眼前，像是要把它純凈的藍色盡收眼底，怎麼看也看不厭。
不知不覺，?然到了上學的年齡了。上學一周后，?然啜泣着奔回家，在綠茵層疊掩映着的籬笆下失聲痛哭。剛剛買菜回來的外婆沒有看到?然如往常拿着一把矢車菊開心地跑到跟前，而是很落魄的樣子，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焦急無措地丟下手中的東西趕到她的身邊。
“囡囡，快告訴外婆發生什麼事啦？阿拉的小丫頭怎麼哭成這樣了？”阿蒲溫柔地將?然攬在懷中，輕輕地拍着她的背。
“外婆，我是不是很笨啊，為什麼這次我才考了80幾？其他人都是100分，別的人最低都有95分啊！大家都罵我是白痴，是傻瓜，嗚嗚……”?然邊抽泣着，邊用手狠狠地捶着自己的頭。外婆沉默地按住了?然亂動的小手，將她埋下去的頭抬起，將她的腰板正，用她的眼睛與?然平視。
孩子，你要記住，任何人都可以輕視你，除了你自己。想讓別人承認你，必須靠自己的努力。”她頓了頓，臉上又掛上了慈愛的微笑，說，“小乖乖，你知道嗎？我們那個時代，女性是受歧視的，那時候人都認為女人只配在家相夫教子，無才便是德。文化大革命后，我拚命學習，只有寢室一樓的那盞昏黃的燈知道我的努力，我不想讓別人瞧不起，這才有了現在大學教授的文憑，才有了知識和文化。”?然停止了哭泣，有些茫然地望着外婆，不明白她為什麼說起了這件事。外婆彷彿知道了她的疑惑，看着她似懂非懂的樣子，外婆抬手摘下了附近的一朵小矢車菊，湊到她面前。
“你看着矢車菊，沒有玫瑰的嬌媚，不似牡丹月季的雍容，可它默默等待着綻放，渺小卻頑強。相信吧孩子，風會記住一朵花的香，總有一天你這朵小花會開出明媚的花兒的。”阿蒲看着我，努力地讓我相信花兒的信仰。
?然依舊一知半解卻點了點頭，接着開心地說：“外婆，我不難過了，你再給我講個故事吧！”
夕陽如血的傍晚，就在故事的綿長中悠悠度過……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先管好自己吧！煩不煩啊！”?然13歲了，一聲怒吼里寫滿了憤怒。外婆低下了頭，一聲不吭地轉身離開了。13歲的?然正處在叛逆時期，對外婆的嘮叨不屑一顧，甚至很不耐煩，以為她還把自己當個孩子，捧在手裡，不給她自由。那次，她爆發了，不再理外婆，而外婆依舊像往日一樣疼愛?然，給她熬香軟的玉米粥。只是，每天放學后，外婆就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間，晚飯也要由外婆盛好放在盤子里再送到房外，等阿蒲走了以後，?然才走出房間拿，吃好以後便把碗筷放在門外，等外婆去收拾。
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兩個星期。?然總感覺少了些什麼似的，放學后，她如往常一樣打算回房，在經過院子時，她看見了外婆又在侍弄着矢車菊，看着外婆佝僂的背影，蹣跚的步伐，瘦弱的身體，?然心疼了，外婆對我這麼好，我卻……
?然不再像往常一樣任性，她漸漸懂得關心外婆外公了，放學后幫外公捶捶背，去廚房幫外婆打打下手，一開始外公外婆還有些尷尬，後來便欣慰地呵呵笑了，她們關係也恢復到如從前一般親密了。只是，她覺得還欠外婆一句“對不起”。
正當?然鼓起勇氣，準備向外婆道歉時，她的母親將?然接到了上海……
而在這個時尚繁榮的大都市裡，?然只覺得彷徨和陌生，愈加懷念以前同外公外婆在一起的日子裡，平靜祥和，陽光里有芳草的清香。
漸漸地習慣了這裡的生活，習慣了這裡生活的單調，習慣了這裡的匆匆忙忙，習慣了這裡沉重的學習，習慣了這裡的一切一切……
在一個春意盎然的季節里，?然決定去看望外公外婆，準備給他們老兩口一個驚喜。本來心情激動的?然竟突然得知了外婆去世的消息。?然的天地旋轉成了混沌的一片，?然站在迷宮中找不到光亮的出口，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奔回熟悉的四合院的，看到院門上掛着的黑布，?然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不停滑落。在那張被黑色相框定格了的和藹笑容面前，她看到了外公老淚縱橫的臉，?然也歇斯底里的嚎哭着，再也看不見外婆和藹的微笑了，?然心中的難過無人能知。
外公流着淚把癱軟在地上的?然扶了起來，將她領到了後院。鋪天蓋地的藍色剎那間充滿了?然的瞳孔，矢車菊細密的花瓣湊成團簇，純凈美好。外公告訴?然，這些都是外婆替她種下的。在那片花海中，?然彷彿又看到了外婆如花兒般讓人依戀的笑顏……
淚水被擦拭后，時間履行了它的職責，釋然心中的痛苦，然而，記憶頑強地留了下來，即使被時間碾過，卻定要生根發芽。
一剎那，記憶生根發芽，開出美麗的藍色矢車菊，無數的花瓣輕輕搖曳，承載着?然的思念。時間不會使記憶風化，而是讓它開出了花。
風兒吹，所有的一切已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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