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畫畫的。按說到了這個年紀,大多該叫畫家了,但事實上,雖然十分努力,父親在畫界一直沒有很高的聲譽,故難稱一“家”;而父親自己,也並不喜歡別人這樣稱呼他。
套用一種很俗的說法:小時候父親是萬能的,長大了父親是無能的。之於我,父親確乎是這樣的。記得小時候,我會為父親鬍子拉碴的藝術家形象而驕傲——別人的爸爸都那麼整整齊齊的,只有我的爸爸不一樣!聽誰誰誰誇他爸爸賺大錢是,我就會跑回家,偷拿出父親未完成的手稿炫耀道:“瞧,這是我爸畫的!”稚嫩的孩子當然不懂金錢的意義,我那會畫畫的爸爸一下子把賺大錢的爸爸比下去了,我於是覺得很有面子。
這種滿足感一直持續到我十歲那年。一日,那賺大錢爸爸的兒子很慷慨的拿出一種叫麥當勞的快餐請我們分享。美味的食物讓同伴們都很景慕那賺大錢的爸爸,很快便把我那會畫畫的爸爸拋諸腦後了。我於是很不服氣,對父親說:“以後爸爸你天天請大家吃麥當勞,這樣大家就又會羨慕我了!”但我沒想到我那“萬能”的父親會這樣坦白地拒絕我:“對不起,孩子,我無法辦到。這種東西畢竟太物質,而人的高貴在於靈魂。”年幼的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我想,那時的我大概還懂些,而現在,卻又完全迷惘了——此時的我,已不得不痛苦地承認:父親不是萬能的。
我漸漸不願他再親昵地拿鬍子扎我的臉,漸漸不願再拿着他的畫去炫耀,也漸漸不願再成天追着他喊“爸爸、爸爸”。但對這一切,他都看得很平淡:“女孩子嘛,長大了總會跟爸爸疏遠的。”“畫作本就不是用來炫耀的。”當然,他也更願意我能喝他成為朋友,平等地交談,而不是只像長輩對幼輩一樣。我在他的驕縱下便一發不可收拾,有時甚至戲稱他作“畫畫老頭”。比及此時,我亦變得世俗諂媚,更得他如此溺愛,竟同母親成了同志之人,開始擠兌父親——母親是家中的經濟命脈,故而享有至高無上的權利。在母親的影響下,我也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父親:是的,他不能為我買淑女屋的裙子,他不能送我去貴族學院讀書,他不能……他竟是這樣的平凡又無能,他甚至連母親成日的奚落也不曾高聲反駁過一句。我疑惑了:他是否真的如母親所說的一半“窩囊”?
想明白這一點,我對他僅剩的景仰終於當然無存,並由心而發地瞧不起他了,嘗試與母親一同奚落他。父親就這樣成了家中的“無聲受氣包”,一直沉默着。但我從不曾在他的沉默中讀出哀怨,充斥着的,只是一種淡定罷了!正是這份淡定,讓我隱隱覺得:其實父親並不是如此無能,他只是一直積蓄着某種不為人知的力量!
終於,當我再也無法忍受父親那所謂的“窩囊”,決心與他談談時,我才領會了這股力量。我問父親:“爸爸,請原諒我這樣直白的問您:難道您就打算一直這樣平凡下去,對未來毫無憧憬嗎?”
父親未泛怒色,平靜地說:“孩子,你所指的對未來的憧憬是指物質、指金錢嗎?那麼,我會不假思索地告訴你:我沒有這樣的憧憬。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錢卻是賺不盡也花不完的。我們不能為了這虛無的東西而摒棄了靈魂的本真,變得俗落而低迷。”
“但是,當你每每被媽媽斥責時,你就不曾想過要證實你在這個家庭中的存在的意義嗎?”
我簡直對父親的毫無追求氣惱了,而父親的回答卻使我震驚:“倘若只是為了提高在家中的地位的話,我本可以去尋找一份穩定的工作。但當這個家庭中的主體全都染上塵世的鉛華時,作為成長在這個家庭中的你,也會漸漸忘記靈魂的吶喊了。”
原來如此!父親的沉默,只是他的氣度與修養;而他那神秘的力量,卻是他高貴的靈魂和對我的深沉的愛!
哦,父親!我平凡的父親!正是您的平凡,成就了我生命中最完美的不可或缺!
江蘇省啟東中學高一:劉頗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