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越來越冷,只是一場深夜的大雨的時間,就讓這世界發生了巨大的變動。季節對於我來說是一個敏感的名詞。它是什麼溫度,刻出怎樣的景物,在它轉變的過程中,我發生了怎樣的改變,我將如何記得那些季節,我將如何悲哀,喜悅,痛苦,輕鬆,我將有渴望生存,死亡,離開,停留,爭吵,安靜,自由的念頭。我思維過的所有瞬間全部與其牽連。我在不同季節的深夜裡哭泣,思念,可是時間總是讓你猝不及防地被剝奪,剝奪你苦苦想留下的東西。
例如說,親人。
我只有那麼一個爺爺,一輩子大概只有那麼一個。這似乎是一句很滑稽的話,可我覺得不,我覺得悲傷極了。因為他死了。
而他是什麼時候死的,我卻不知道。在他死之前,他經歷了什麼事情,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有沒有受欺負,神智是不是清醒,究竟是正常死亡還是像電視劇里一樣被陷害而死,我卻不知道。我好幾年都沒有見他,自從7歲那年被帶回家住,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我甚至沒有一場和他正式的對話,沒有在他懷裡撒過嬌,沒有像個孫女盡過孝。在我的童年記憶里,我只是個旁觀者。我只是在一邊看着,他沒有雙腿,畸形地坐在輪椅上,下身隨便地蓋了張毯子。他沒日沒夜地畫畫,牆上貼滿了他的自畫像。這是件極恐怖的事情,為什麼他要一直畫自己,我直到現在還不明白。但他畫得很好,和本人非常相像,可他畫的每一張自畫像,全都是一樣的表情,一樣的角度,一樣的色彩。除了畫畫,他沒有其他事可做,只好躺在床上,躺一整天。那時他就經常失禁,我的奶奶,就不厭其煩地洗着他的床單,另外,也不厭其煩地指着爺爺的鼻子歇斯底里,大抵是抱怨爺爺沒用的話吧,我聽不懂,我不想聽。
但我爺爺,他真的是個非常善良的男人。他能忍受我奶奶和我小姨活生生地拆散了我的家庭,他能忍受被氣得得了病不得不去割除雙腿,他能忍受斷腿之痛和之後完全沒有光明的生活,他能忍受這種未來,他能活得這麼久,八十載,和一個神經病生了那麼多子女,最後全部變成神經病。他能忍受最後被送去養老院,孤零零地度過他的餘生。
所以,我說,死亡,對於某些人來說,真的不失為一樁好事,那是解脫。
真的是,解脫了。
我還是有些難過,有些害怕。我難過的是生命的不可預知,我害怕的是參加他的葬禮。我最看不得大家一起哭的場景,特別是,看到明明毫無感情卻還要哭得假惺惺的那些人,那些算不上是親人,但明明就是流着相同血液的人。我想,這也包括了我自己。
我和爺爺生前那一段共同生活的日子,是遙遠的,我已經忘了很多細節,但我,唯一不能忘卻的是,他房間牆上掛滿的自畫像,一幅又一幅,相同的表情,相同的角度,相同的色彩。
彷彿在無聲地嘲笑,那些千迴百轉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