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詞，可作兩種解釋：一為一定範圍內的普通人，一為在某種領域內成就非凡之人。我有時訝異，何以這兩種看似對立的意思，竟被安到一個詞身上了。
中央台有一欄節目便名為《大家》，取的后一種意思。訪問季羨林的那期我看了，印象極深。季老衣着乾淨樸素，花白稀少的頭髮，嘴唇極薄，因為年紀大也是滿額的皺紋。然而通身文化人的氣派，似乎每條皺紋里都刻着學問。主持人用古文字學家、歷史學家、東方學家、思想家、翻譯家、佛學家、作家等一干名號介紹他時，他只是窩着薄薄的嘴唇笑笑，倒像個普通的爺爺，看着孫子玩呢。
熟悉季老最先也不是因為他是這個家那個家，而是在高考卷上。說他答應幫一位北大新生看行李，一等一個小時。一位北大副校長作如此之事，在中國可是了不得的。李老是一位“大家”，“大家”怎能做看行李這等事呢！這是非觀在中國延續了幾千年，不單是“大家”們，凡是有些身份地位的大都贊成。不是就有醉酒的領導公然叫囂着：“老子是從省里下來的，老子說一句話就讓你好看”嗎？還有那句經典的：“你是要為黨說話，還是要為人民說話”。好了，身份成了與普通大家隔開的標誌，地位成了護身符，做錯了理所應當被原諒，與群眾為伍便是委屈了自己。他們的黃金之軀只用來掃天下的！——若掃了小屋，那便是功德，隔天的報紙不登，就是罪過了。
我倒從未聽季羨林誇耀過看行李一事，連順口提一提也沒有過——大概早已忘了。季老忙着研究文字，研究思想，自言“每天研究寫作就是一天”，也樂於普通人聊聊天，逗一逗愛貓，為新生看行李這一干小事，想來也是不少，季老自己亦未覺有什麼特別之處。那些有着黃金之軀的人大概覺得失了身份，可普通人怎麼待季老的呢？不管他的推辭，把“國學大師”的尊號加在他身上；季老一走，舉國哀悼，送葬的人排了滿滿一街。而那些自詡身份高於常人之流呢？網絡上是怎樣罵的，我也不必多說了。
言至此，我有些佩服古人的智慧了。這“大家”，確是該有這兩種釋義的。真正的“大家”，必是視自己為普通大家中的一員，如季老一樣雲淡風輕；真正的大家風範，必是寵辱不驚，舉重若輕的。
什麼時候，當一功績頗豐之人將為普通人看行李視為平常之事時，他便當得起“大家”之稱了；什麼時候，當人們將“大家”看行李視為平常之事時，這個社會才是真正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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