婕兒在爸爸面前努力做出快樂滿足的樣子,她從不在爸爸面前提起媽媽,或跟媽媽相關的話題。她會撒嬌會賣乖還會扮酷裝瀟洒,一切能讓爸爸逗樂的事情她都會做。在爸爸的眼裡,婕兒是個滿足而任性的孩子,偶爾還沒心沒肺的。爸爸喜歡婕兒這樣,看着她的一臉無憂,暗暗地開心。
婕兒內心其實是有些抑鬱的,爸爸無處不在的體恤提醒她該將它們驅除。於是她給自己找許多樂子,聽CD追星交遊購物。因為沒有太多的安全感,生活中婕兒處朋友的能力很低,她認定布娃娃做知己。她不停地買娃娃,它們穿着布的綢的絲的裙子,扎着五花八門的辮子,佔據她的柜子,書架,床頭,枕間------或者嬌媚,或者清純,或者俏皮,或者乖戾。婕兒樂得被它們團團包圍。
婕兒感到悶的時候,喜歡把布娃娃們從角角落落撥拉出來,統統摞在地板上,然後把自己葬在裡面。婕兒真喜歡被那些毛茸茸軟乎乎的東西埋葬的感覺,可以什麼都不想,也可以什麼都想。有一回婕兒在裡面突然回憶起媽媽的手來,好象也是軟軟茸茸的感覺,婕兒一想就要哭。
爸爸不知怎地擱了電腦過來看她,像有心電感應似的。爸爸故意逗她說,“我的女兒呢?”婕兒在娃娃堆里趕緊捏着嗓子說,“我在這兒呢!”爸爸從娃娃堆里看到婕兒的笑臉,他絲毫看不出停留在她心頭的憂傷。隱私就是那樣產生的,而且還在無可抑制地滋長。
婕兒是在這年的元旦晚會上聽到影子男孩拉二胡的,男孩演譯的是《二泉映月》。藍色的燈光將他的背影拉得很長,投射在深色屏幕上,很成熟很凄涼的況味。樂聲起來時那沁人心脾的憂傷一下鎮住了婕兒,像一個高明的魔術師,從她的心口抽出了那根煩惱絲的線頭。
曲子流呀流,線頭抽呀抽。
婕兒那個元旦被《二泉映月》搞得筋疲力盡,她第一次失眠,第一次冷落爸爸,第一次對什麼都失去了興趣。她懶懶地窩在被子里,說肚子疼。婕兒說肚子疼,爸爸就不好細問了。
婕兒將爸爸晾在一邊,她仔細回憶着男孩拉二胡的樣子,他瘦長的身影,他靈動的白得晃眼的手指,一切都附帶着憂鬱而神秘的味道。
婕兒因為二胡男孩和爸爸之間出現了空白——掩藏這樣一個秘密必須要的空白。爸爸不知道婕兒發生了變化。他覺得婕兒和過去一樣,沒心沒肺地,還喜歡一驚一乍,略微有些誇張,但不討嫌的那種。女兒在他的眼裡討嫌不起來,她永遠是他的天使,不知道婕兒懂不懂得、明不明白。
男孩有一個頗具音樂韻味的名字,叫周水子。婕兒沒費太大的勁贏得了周水子的喜歡。溶溶的月光下,婕兒周身泛着柔和的光澤,周水子說她是月光仙子。
“那你喜歡我嗎?周水子。”
“喜歡。”
“愛我嗎?”
“愛吧。”
“你不是很確定?”
“沒有。”
“那你怎麼沒主動?”
婕兒的自戀是天生的,無論是搞音樂的媽媽還是寫作的爸爸,他們都給了她這方面的稟賦。自戀的婕兒內心裡有時候會刁蠻嬌橫,接近歇斯底里,常常難以自控。她對主動征服過來的這段愛情總有些抹不掉的失望,根深蒂固了。“主動”兩個字破壞了她驕傲的所有底氣。
婕兒是感性加任性的,周水子不同,他是理性加理智的。周水子的父母都是小學老師,他們對他進行了刻板而傳統的教育。周水子不僅會拉二胡,還會將毛筆字寫到作家爸爸那個水平。另外周水子的成績也比婕兒強。這使周水子的內向和嚴謹帶上了清高的味道。他說他與婕兒的愛情是場意外事故。而婕兒非要勉強地說那是天定的緣分,勉強得連婕兒自己都覺得為難。她覺得她和周水子之間有懸殊,是羅列不清的東西。好象他們來自於兩個世界,並不能完全地互相呼應。
這些不完美的裂痕並沒妨礙婕兒去爭取周水子的愛情。常常,不確定的東西更能引起她的征服慾望。
婕兒對周水子產生動天動地的感情是在半年之後,因為周水子無意間的一個小動作。
那是一個晴朗的黃昏,婕兒在商場買一雙健美操鞋。不期地碰上了周水子。婕兒並沒喊他,但周水子卻主動牽起她的手。
婕兒挑了一款式樣簡潔的健美舞鞋,她蹲在地上試穿。婕兒沒想到會在拔鞋跟的瞬間碰上周水子伸過來的手。婕兒被他的動作驚在那裡,只見他屈着腰,由衷地埋在自己身後。婕兒的臉蛋紅了,任他仔細地給自己拔上那雙新鞋。鞋有些緊,拔上的過程中婕兒的腳跟被弄疼了,弄疼的還有周水子泛紅的大拇指。婕兒感動得有哭的衝動,她發誓她這一生會記住這個瞬間,記住這個繼爸爸之後又一個彎腰給自己拔鞋的男人。從那以後她覺得她和周水子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早戀,而是與生死有關的搭檔。
婕兒開始用生命來珍惜周水子,就像握一個易碎的寶貝,她必須全神貫注小心翼翼。婕兒感到有些費力,她試圖諮詢爸爸。當時他們正坐在插了康乃馨的餐桌上,各自端着酒杯。婕兒神情有些恍惚,有幾次她差點把爸爸當作周水子。但她不想把周水子說出來,那是一個人獨享的甜蜜,不告訴他倒不是普通意義上的不敢。
“爸爸你早戀過嗎?”婕兒就是在那樣的心境下問起了爸爸,這樣的交流可以讓她減壓。
“哈,戀過。”
“不是我媽?”
“不是。”
“是你的同學,很好看成績很棒的那個。”
“不是,是巷子里雜貨鋪老闆的女兒,她比我大,但她特別能幹,她爸爸出門進貨的時候,她一個人看鋪子。我喜歡看她扒拉算盤的樣子,她很會算帳,而我小時候最不會這個。”
“啊哈,真有意思,早戀並不一定是老師們說的洪水猛獸對吧,比如像你這樣的,一定很美吧!”
“那是,很美,永遠也不會忘記。所謂洪水猛獸的那種僅僅是因為當事人過度投入和過度認真。”
“投入和認真難道不好嗎?”
“因為年齡和閱歷,在那個時候註定投入不了、認真不好。”
婕兒沒說下去,她把話題轉移出去。她腹誹爸爸的觀點,她覺得爸爸有點老氣橫秋,儘管他是作家是可以做朋友的爸爸,但說到這個敏感話題,他仍免不了俗。她覺得自己對周水子的投入和認真是成熟的,可以天長地久的,跟眼下十六歲的年齡無關。
爸爸以為自己已經點到為止了,他怕自己表現得太熱中而嚇着了婕兒,所以婕兒不想說下去他也就及時打住了。他以為他們有的是機會探討這個話題。
婕兒一發不可收拾地愛着周水子,越愛,她越是要求證在周水子心底的分量。她試問再問追問拷問,無休無止地。周水子漸漸有些煩了。他說婕兒是在稱量他的感情,這行為帶有侮辱意義。婕兒覺得他很深地誤解了她,他們為此很快走到了吵架的地步。
周水子沒有因為婕兒改變他的拘謹和刻板,在婕兒看來,他似乎總在為自己有所保留,又似乎總在若有所思。婕兒在他身上找不到和自己同樣徹底磊落的全身心投入。婕兒越吵越失望,越失望越吵。
婕兒記得有一回周水子清醒得接近冷漠地對她說,“婕兒,我們才讀初中,我們沒辦法把握未來,未來還那麼漫長。”婕兒聽了心都碎了,即便他說的都是真的,可也不該這樣直白地說出來。她要承諾,承諾可以給她帶來安全。可周水子拒絕承諾,他堅持說承諾是虛無飄渺自欺欺人的東西。
這條感情鏈很快將婕兒和周水子鎖定在痛苦折磨的頻道,他們的矛盾越鬧越烈,幾乎每一起矛盾都由婕兒任性地掀起,最終以周水子的妥協告終。周水子的妥協又讓婕兒追悔莫及。一次又一次,周水子疲了,婕兒也累了。她意識到自己的心靈上有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她在努力用愛情來堵它,可是他們的愛情不是息壤,不僅不能彌合那個黑洞,而且越堵越大。她惶惶不安起來,於是她又要一遍遍地去追問周水子,追問和求證演變成他們戀愛的全部內容,事實上這已經遠離了真愛的軌跡。
可他們不懂得,兩手空空的他們總想抓住什麼。於是他們就天翻地覆地吵架,暴風驟雨地和解,把自己停留在高燒狀態,企圖藉助彼此撕扯的傷痛來保全愛,結果是可以想象的一派狼藉。
她為誰飛?(3) 標籤:為誰讀書作文 你在為誰讀書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