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沉默如她,年少如我,什麼能讓我讀懂她的堅強? ——題記 該回去了,她送我到車站,本是要轉身離去,走到一半卻又猶豫着回過身來。 她面無表情地看着我,欲言又止,只是沉默。天邊的夕陽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落下一半,軟軟地塌陷在地平線上。綿長的暮光淹沒了她肩膀以下的部分,使得她本就不太結實的身板更顯瘦削。她的臉深陷在人流投射的陰影里,看不清楚表情,單薄的側臉在農村起伏不平的牆上投下淡淡地陰影,然後幻化成異常拙劣的黑色影像。 她低下頭去,什麼話也不說,只是接過我的包,重新替我檢查了一遍要帶回去的東西。人流的涌動和她冰冷的沉默讓我有些不耐,我輕輕地擋住她正在我包中翻找着東西的手,極力地掩去聲音中的拒絕,淡淡地說,“奶奶,你回去吧,反正就兩三個小時的車程,沒什麼要緊的。你走吧,在這兒挺礙眼的。” 她終於抬起頭,也沒什麼太大的反應,就是低低地應承着,“好,好。你自個兒當心點,到家打個電話。”然後就真的回過身去,再也沒有回頭看我。 “哎。”望着她蹣跚佝僂的背影,看着她像是安靜得像是從來不曾存在過的無言,我低低地嘆了口氣。 奶奶一直都是這樣的,不說話,沒有她這個年紀的家長里短,也沒有鄰居們那樣的互相攀比。她的生活中,幹活總是充斥着全部的。小時候也常去她家,也是總也不見她開口。別家的婦人們都出去打麻將或是拉家常,而她總是窩在家裡,或是洗衣服,或是燒飯,抑或是替院子里的那些花花草草澆澆水,反正都是沉默的活。她好像不太善於開口。 偶爾的,悶得慌,爸媽又不在身邊,我也會主動找她聊天,不過大都是免不了沉默的。我把她拉到院子里,問她,你怎麼不去外面聊聊呢?她低着頭,像是在思考,而手裡的毛線活也沒有停。許久她悠悠地開口,說得極其緩慢,像是這是她第一次開口說話一樣,“說話又咋樣?還是幹活實在點,浪費那麼多時間,活可以干多少。”接着就在綿長柔軟的夕陽中沉默不語。 幼稚如我,在這無言的日子裡想,她一定是個善良的魔法師,願意將一次次濃重的沉默輕輕地抻成像是棉絮般淡淡的無言,然後輕輕地蓋住我們共同生活過的日子。然後我也學會了沉默。 收回視線,她的身影已混入了來來往往繁忙的人群中,再尋不到。我緩緩地低頭,眼睛酸得發脹。回憶似乎包裹住了我,將周圍的嘈雜屏蔽,四周乾淨得只剩下我,還有她消失不見的背影。 在長久的寂靜中,咿咿呀呀地蟬聲在暮色四合的黃昏中彌散開來,腳下的影子被落日的餘暉慢慢切割出不斷擴張的角度。我想起她說過最長的話就是告訴我,不語是最好的善良,沒有嘈雜,沒有埋怨,只是踏踏實實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然後留一片寂靜給自己。而爺爺也告訴我,奶奶的沉默是大善,要我學着她點。 我其實一直都知道,可是從來沒有將它和奶奶的沉默緊緊聯繫在一起。 我知道,在她的那個年代,生活一定是很苦的,只是她從來不說,一直就這麼默默地干,默默地活,默默地忍。即使是現在,日子好過很多了,她還是那副樣子,勤勤懇懇地幹活,小心翼翼地沉默。她習慣了堅強,她習慣了將苦藏在心底,然後疼痛地烙印成珍珠,而不是將其訴諸於世,換取那些無可無不可的同情。她習慣將自己封閉在孤獨中,無言但是堅強,她會將所有的言語幻化成行動,然後支撐自己,也支撐着我們。 我的淚猝不及防地流了下來。她的無言一直都是我們生活的支撐,而她的善良和堅強也一直支撐着這深沉的無言。她其實一直都是我內心最深的崇拜,但是我卻從不曾想過她的沉默蘊含著怎樣的隱忍,怎樣的堅強。 車徐徐地發動了,吱吱呀呀的古老有種恍然如夢的感覺。我閉上眼睛,柔軟的無言霎時蔓延過我的身軀,漸漸地滲透進我心底最柔軟的部分。 我覺得像是做了一場夢,夢中的她依舊沉默無言,而我也一直不曾開口。然而這個夢境卻異常的清晰且冗長,視線的盡頭是一片火紅色的夕陽,籠罩着她單薄的身影。夢裡的背景是慢拍的歌謠,她坐在我身旁,打着毛線,靜靜地對我說,生命的本質是善良,善良的本質是堅強,而堅強的本質,是無言。 我的眼眸中不停地滲透進溫暖的陽光,也像是她的沉默,輕輕地沒有聲音。軟軟地睫毛將陽光切割成了柔軟的光暈,視線一下子變得模糊且溫暖,影像在進入視線之前便被陡然羽化,只剩下一道暖黃色的金邊,在寧靜中,幻化成琥珀般璀璨的光暈。 我睜開眼,淚眼朦朧間,我仿若又看到了她瘦削的身影,只是依舊無盡,亦無言。 她所存在的價值讓我惶恐。她的沉默教會我承受,她的無言教會我存活,她的善良教會我沉默。她,會是永恆的嗎? 沉默如她,年少如我,什麼能讓我讀懂她的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