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是一種孤獨。它同看電影看錄像聽音樂會是那樣地不同。那些是一塊巨大的生日蛋糕可以美味地共享,閱讀只是孤燈下的一盞清茶,只可獨啜,傾聽一個遙遠的靈魂對你一個人的竊竊私語。
閱讀的感覺難以比擬。
它有些像吃。對於頭腦來說,渴望閱讀的時刻必定虛懷若谷。假如腦袋裝得滿滿當當,不斷溢出香檳酒一樣的泡沫,不論這泡沫是泛着金黃的銅彩還是熱戀的粉紅,都不宜於閱讀,尤其是閱讀名着。
頭腦需嗷嗷待哺,像荒原上覓食的狼。人愈是年輕的時候,愈是貪吃。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們吃得漸漸地少了,但要求漸漸地精了。我們知道了什麼於我們有益,什麼於我們無補。我們不必像小的時候,總要把整碗面都吃光,才知道碗底下並沒有卧着個雞蛋。我們以為是碗欺騙了我們,其實是缺少經驗。有許多長壽的人,你問他常吃什麼食品,他們回答說:什麼都吃,並無特殊的禁忌。但有許多東西他們只嘗一口,就能尖銳地判斷出成色。我想壽星佬的胃一定都是很堅強的,只有一個堅強的胃才能養活了一個聰明的腦。讀書也是一樣,好的書,是人蔘燕窩熊掌,人生若不大快朵頤,豈不白在世上瀟洒走過一回?壞的書,是腐肉砒霜氰化物,浪費了時間貽誤了性命。關於讀什麼書好的問題,要多聽老年人的意見,他們是有經驗的水手。也許在航道的選擇上有趨於保守的看法,但他們對於風暴的預測絕對準確。名着一般多是經過了許多年代的考驗,是被大師們的智慧之磨研磨了無數遭的精品。讀的時候,像烈火烹油的滿漢全席,為大享樂。
它有些像睡。我小的時候,當我憂愁,當我病痛,當我莫名其妙煩躁的時候,媽媽總是摸着我的頭說,去睡吧,睡一覺也許就好了。睡眠中真的蘊藏着奇妙的物質,起床的時候我們比躺下時信心倍增。閱讀是一種精神的按摩,在書頁中你嗅得見悲劇的淚痕,摸得着喜劇的笑靨,可以看清智者額頭的皺紋,不敢碰撞勇士鮮血淋淋的創口……當合上書的時候,你一下子蒼老又頓時年輕。菲薄的紙頁和人所共知的文字只是由於排列的不同,就使人的靈魂和它發生共振,為精神增添了新的鈣質。當我們讀完名着的最後一個字時,彷彿從酣然夢幻中醒來,重又生機盎然。
它有些像搏鬥。閱讀的時候,我們不斷同書的作者爭辯。我們極力想尋出破綻,作者則千方百計把讀者柔軟的思緒納入他的模具。在這種智力的角斗中,我們往往敗下陣來。但思維的力度卻在爭執中強硬了翅膀。在讀名着的時候,我常常在看上一頁的時候,揣測下一頁的趨勢。它們經常同我的想像懸殊甚遠。這種時候我會很高興,知道自己碰上了武林中的高手。大師們的着作像某一流派掌門人的秘籍,記載着絕世的功法。細細研讀,琢磨他們的一招一式,會在潛移默化中悟出不可言傳的韻律。只是江湖上的口訣多藏深山之密室,各個學科大師們的真跡卻是唾手而得。由於它的廉價和平凡,人們常常忽視了它的價值。那是古往今來人類最智慧的大腦留給我們的結晶啊!我一次次在先哲們輝煌的思辨與精湛的匠藝面前頂禮膜拜,我一次次在無與倫比的語言搭配之下驚詫莫名……我戰勝自己的怯懦不斷地閱讀它們,勇敢地從匍匐中站起。我知道大師們在高遠的天際微笑着注視着後人,他們雖然燦爛卻已經凝固。他們是秒錶上固定了的記錄,是一根不再升高的橫杆。今人雖然暗淡,但我們年輕。作為閱讀者,我們還處在生命的不斷蛻變之中,蛹里可能飛出美麗的天鵝。在閱讀中,我們被征服。我們在較量中蓬勃了自身,迸發出從未有過的力量。
閱讀是一種孤獨。幾個人共看一本書,那只是在極小的時候爭搶連環畫。它同看電影看錄像聽音樂會是那樣地不同。那些是一塊巨大的生日蛋糕可以美味地共享,閱讀只是孤燈下的一盞清茶,只可獨啜,傾聽一個遙遠的靈魂對你一個人的竊竊私語。它在不同的時候對不同的人說過同樣的話,但你此時只感覺他在為你而歌唱。如果你不聽,他也不會惱,只會無聲地從書頁里滲出悲憫的嘆息。你啪地合上書,就把一代先哲幽禁在裡面。但忍不住又要打開它,穿越歷史的灰塵與他對話。
閱讀名着不可以在太快樂的時光。人們在幸福的時候往往讀不進書。快樂是一團粉紅色的煙霧,易使我們的眼睛近視。名着里很少恭維幸運的話語,它們更多是苦難之蚌磨成的珍珠。
閱讀名着也不可在富裕的時刻。閱讀其實是思索的體操,富裕的膏脂太多時,腦子轉動得就慢了。名着多半是智者餓着肚子時寫成的,過飽者是不大讀得懂飢餓的文字。真正的閱讀,可以發生在喧囂的人海,也可以在冷峻的沙漠。可以在燈紅酒綠的鬧市,也可以在月影婆娑的海島。無論周圍有多少雙眼睛,無論分貝達到怎樣的嘈雜,真正的閱讀註定孤獨。那是一顆心靈對另一顆心靈單獨的錘擊,那是已經成仙的老爺爺特地為你講的故事。
初一:冬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