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陽光的心情
我的詩意的人生就這樣在這個叫花山的小山村輕輕地展開了畫捲兒,五歲的我開始了對於人間美好情境的最初始記憶。
我明白,這籠罩着整個山鄉的醇美清香就是由它釀造出來的;我也明白,這一抹沒有連上一絲兒青綠的、擠擠挨挨的花束狀迷霧就是櫻桃花。粉白色的花兒給人的感覺不是一朵一朵地開起來的,而是一枝枝一條條地抽縷開來,通身透明的像新點上暖色顏料的油畫,它的美麗也源於它的新鮮。花山的櫻桃花好像不是大片大片地叢生着,而是零散着幾棵,又突兀着幾棵,就這麼多情地站在那兒,平淡的鄉村便浪漫了起來。
孩兒提時懵懵懂懂間與這道風景形成的適當距離,使這淺淡的櫻桃花終於形成了我的模糊的韻致,年年歲歲,歲歲年年,看不見的馨香動態地飄忽着恆久的芬芳,花朵自身的嬌容卻靜止在一派淺粉色的朦朧里。
五歲的我和十五歲的大姐就寄居在這鄉下的我外公家。姐姐剛剛服侍着年邁的外公出了醫院。這段不算短的住院時光耽誤了她的功課,留級之前,她已經休學了。我去玩的時候,她正和一群上海知青混在一起,在生產隊里掙一點工分。
我在姐姐她們這裡,體會到的是一種潛意識的被別人注意到了的尊嚴,這是一種我們被世界擁有和我們擁有世界的雙重模糊的幸福。我們家六個女孩中我排行第四,所以無論我的童年有沒有故事,父母可能都沒有工夫去留意。印象里,知青們經常圪蹴在我外公家門前的大場院子里,我搞不懂他們在幹什麼。他們是一群會玩的大小孩,我手指上的金戒指兒,我拎着的蟈蟈籠兒,都是他們用野麥草和高粱桿編結起來的。有一回,村裡賣豆腐的老杜的女兒小梅手裡沒有蟈籠,都哭起來了,而我卻有兩個,印象中我好像堅決不捨得給她。這時候姐姐和知青們就輪番誇獎起我來,他們誇我聰明誇我聽話誇我好看……原來小孩聽了順耳的話也會變得暈暈糊糊起來,不知不覺就把蟈籠遞了出去。有一個長着娃娃臉的上海女知青叫小金子,非常喜歡逗我玩,每次同我比個兒都比我矮那麼一丁點,其實我明白她那是蹲着身子同我比,可我依然一蹦三尺高地滿場院里大叫我比金子姐姐高。我就這麼自己把自己騙得興高采烈起來。
莊戶人家的火炕上鋪着金黃色的炕席,它的下面就是一覽無餘的泥土。在鄉下,有炕席就是有人間煙火的意思。閑得發慌時,我就去掀起它,往裡面瞧瞧,掀得炕土噗嗤噗嗤直往外冒,塵土飛揚的時候,我好象感覺到了漫無目地的虛空。晚上,我和姐姐還有外公就躺在與這土炕一樣年紀的老葦席上進入鄉村的夢鄉。規則的紋絡在我雅嫩的皮膚上印着淺痕,紅白分明地留住了鄉下日子的氣息。
日子就像那櫻桃樹下的鄉間溪流平靜地流淌着。可是一天清晨我一覺醒來居然大哭起來:我沒有觸摸到躺在我身邊的姐姐。我平時對她沒有太依賴的感覺,並且姐姐每天都是很早就出工了。以往的習慣我全都忘掉了,姐姐不在我身邊這個千真萬確的事實好像發生在第一次,我哭喊着撒腿就跑,我外公舀出來的、給我洗臉的豆腐水就晾在了洗臉盆里。這時候場院里的人七嘴八舌地勸說著我,可我前所未有地執拗起來。
五歲時我腳下踩踏的這條馬路也許真的來自童話的國度,它居然鋪墊着一色的粉紅色的沙石。一個五歲的小女孩面對着一條如此光彩照人的路途,真的不知道該把它怎麼辦才好。對比着公路所應該具備的刻板的規則,其實它更像一曲蜿轉動聽的鄉村音樂,公路不再僅僅是一條公路了。
我就這麼邁着非常誇張的腳步奔跑在粉紅色的沙石路上,細小的沙石在我腳下調皮地打着轉兒,發出很有鄉下韻味的聲響。紅沙石硌出的微微疼痛,像頑皮的小馬駒挨了主人幾下嗔怪的鞭子。我就這麼快快地跑着,找姐姐去,儘管我還沒有明確下來我為什麼非要找到姐姐。
當春天的第一縷陽光夢幻般地向大地傾灑過來時,我已經拐向了通往姐姐那裡的鄉間小路,暖暖的太陽躍出了聳立的山峰,一眨一眨地向我拋射着它的千條萬縷的金絲銀線,空氣被它過濾得醉人的純凈。我就這麼深一腳淺一腳地丈量着曲曲折折的鄉間小路,雙手不時地推諉着伸張到我身上的嫩葉新枝,親愛的陽光就隨着我飛舞的小手在我臉上溫柔地沐浴着,那是你哭泣時大人們為你擦拭眼淚的感覺。我的面頰上已經不再掛着淚水,內心漸漸平和起來,可我的雙腿一直還在不停地跑。是的,我要找到姐姐,找姐姐的願望與眼前晴朗的天空一樣明白。找到姐姐,屬於我的那份美好才會完整地駐留下來。
五歲孩童的記憶圍罩在一幅模糊的油畫之中,我記不清那一次仁慈的上帝最終滿沒滿足我的幼小的渴求。我忘記了以後的細節。但是憑着我今天對於童年生活過的那個山村如此悠揚的回憶,我猜想那一天我一定找到了親愛的姐姐。我想象出當我汗涔涔地,喘着不齊整的氣息,衣衫上掛滿晨露地站到姐姐身邊時,太陽正在更高的天上對大地變幻着瑰麗的光彩,強烈的陽光把太陽本身全部遮蓋了起來,緊接着整個天空便呈現在一片金燦燦的熾熱當中。我就在這樣極其溫暖的氛圍里擁抱了我的姐姐,擁抱了這遍布在廣闊天地間的春天的陽光。
初一:冬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