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初雪,千年古城——翼城的最後一位王。翼城的第一片雪花飄然而至的時候,我的一聲響亮的啼哭打破了這千年古城如夜般的寂靜。
一年一年過去,庭院里的梨花落了一地雪白。我斜倚在木刻雕花支窗旁,看外面紛落的梨花被風揚起,再悄無聲息落下。
初簡在這個時候走進來,跳到我的身上,撒嬌似的舔舔我的手心,因我微皺的眉頭所顧忌,又極不情願地跳到地板上。
“吶,”我微微張口,“初簡你又聽到了什麼?”
眼前的袖珍小白球瞬間幻化成一個穿着白袍的少年,英俊不羈的眉宇之間潛藏着一股淡淡的憂。
“你很在乎嗎?他們說的,你很在乎對不對?”少年淡淡的發問。
“初簡!”我怒聲喝住他,“你不要忘了,你只是我的神獸,其他的事你沒資格過問!”
“是啊,你只當我是你的神獸,除了這個,你什麼都不知道,你這個無心的人!”少年變得有些激動,竟把持不住出賣了自己的不滿。
“初簡……”我急急的想叫住他,他的一襲白袍卻已經淹沒在漫天飛舞如雪的梨花里。
其實,不用他說我也該知道的,那些上了年紀的嬤嬤們茶飯過後的談論,我多少也是入了耳的。
“你們知道嗎?我們這屆的少主,就是原來的大公主啊,她出生的時候,正值午夜輪迴之際,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年翼城的雪下的比以往都要大,走在街上,雪都已經漫過膝了。那天夜裡啊,我奉旨出去辦貨,剛走到雜貨店拐角處呢,黑燈瞎火的什麼也看不見,就在這時候,你們猜怎麼著?天空上忽然劃過三顆火星呢,就那樣噌噌噌全落到東南邊了,然後宮都里就放起了煙花,我就知道原來是少主出世了。”
“誒呦,你們還不知道呢吧,據可靠人線說,少主出生的時候啊,我們大名鼎鼎的國師就預測到,這孩子,將是我們翼城的最後一位王咧。那時候我還在納悶,如果這孩子是未來的王,那太子怎麼辦呢?結果吧,這孩子滿月那天,太子就死在了白梨園,一片片雪白的梨花里嵌着的是九歲大的孩子稚嫩的鮮血。誒呦,真是看到那場面的人沒有一個不心驚的……”
“對啊對啊,據說啊……”一個個據說下來,是聽了讓溫熱的人心漸漸轉寒的宿命,被死死按住的事實。
遇見初簡的那年,我年滿十歲,思緒尚且懵懂不明的年紀。那是個下着鵝毛大雪的日子,氣溫驟然變冷,輕呵出的氣息氤氳在寒冷的空氣里都可以凝結成大大的水珠,繼而變作一陣陣白霧,慢慢消散直至不見蹤跡。
就連說話都找了不到人的我,獨自一個人來到與大雪融為一體的白梨園。本來我以為,當天地一片蒼茫,我便不會再覺得深深的孤單。可是,當我踏着傍晚的影跡到來,看到的卻是躺在雪地里分外扎眼的若白。那個時候,他還只是一隻年幼的腓腓,一隻有着火紅色皮毛的腓腓。
那個時候,年幼的他和年少的我一樣,同樣無依無靠、無人愛憐。我們,都是孤獨而又弱小的個體。
或許是因為同病相憐的思想,我提着橘黃色的宮燈走到他身邊,拍掉覆在他身上的雪,把雪地里凍得發顫的他抱起,帶着他回到了我的宮殿。我甚至因為害怕他奄奄一息快離開這世界而瘋狂地在雪地里奔跑,打壞了陪伴我度過無數個黑夜的小宮燈,那盞每當我孤獨無助便傾訴衷腸的小宮燈。
初簡醒來的時候,看我的眼神是迷茫而充滿戒備的。我也並未多做解釋,只是放下滾燙的湯藥和熱騰騰的食物就轉身離開。
我知道,但凡被遺棄的孩子,都是敏感而充滿戒備的。無論它是人、獸,亦或是妖……
我趴在支窗上看外面紛紛揚揚的大雪的時候,年幼的初簡便開始對我卸除防備,不再是遠遠的瞻仰我而不敢向前,而是明目張胆地跳上檀木桌,蹲在我身邊一起看那單調孤獨的白。
於是從此以後我的生命里便多了一個初簡,只屬於我一個人的初簡。
一年一年,年幼的若白越長越大,那身火紅的毛色居然漸漸隱去,取而代之的是與這翼城不相衝突的白。
而我的生命年輪也伴隨着歲月的流逝在一圈一圈的加速旋轉。
仍舊記得若白來跟我要名字的場景,那個時候他的火紅色皮毛正在被雪白色慢慢覆蓋,留下那麼一兩撮夾在其中,顯得格外顯眼。壁爐里的炭火正燃燒的熱烈,不時發出一兩聲“啪啪”的響聲。窗外,依舊是那一片漫天的白。
他就是在這時候幻化成了人形,突兀的出現在我的面前,甚至讓我在有一瞬里認不出他來,若不是看見他銀色髮髻中那兩撮顯眼的火紅色,我就要對他出手,把他當成刺客了。
他淺笑着站在我面前,定定的看着我,然後問了我一句特別臭美的話:“我好看嗎?這樣你喜歡嗎?”
於是,本來我是有些驚艷,但因他這句自戀的話改變了想法,我說:“沒什麼特別的……”
然後我看見眼前的少年原本閃閃發亮的眸子變得有些黯淡,長長的劉海低垂下來,遮住了他臉上此刻的表情,讓人猜不透他的哀樂。
片刻,他又抬起頭,“幫我取個名字好不好?”炯炯的雙目中滿是期待。
“名字么?”下意識地,我的雙眉微皺。“為什麼你想要名字呢?”我看向他的目光充滿疑惑。
“因為從我跟着你,你就只是叫我腓腓,腓腓,現在不比從前了,我長大了,我想要個和你們一樣的名字,這樣你找不到我的時候,叫我的名字我就會知道你在找我,然後你就可以站在原地等我來找你啊!”“這樣……至少會有一個人比較安心吧,而且,找到對方也會比較容易啊!”少年自顧自的說著話。
“好吧,如果你真的想要名字的話。你想要個什麼樣的名字?”我直視他的雙眸。
“嗯……我想要個和你相仿的名字。”少年略微沉思,紅着臉興奮地說。
“初簡……”“這個名字可是心儀的?”不假思索地就脫口而出的名字。
“好啊好啊,只要是和你相仿的就很好了!”少年高興地就要說不出話了。
於是,在之後每一次順口叫他“腓腓”的時候,他就會板著臉鼓着腮幫子讓我叫他“初簡”,“初簡初簡……”下意識就出口的名字竟是足以使他興奮好幾天的。
然後,我們相伴着愈來愈大,隔閡也在不知不覺中生成了,他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意識和思想,我始終不能事事告知於他,畢竟……他來路尚且不明,身為未來的王,我怎可掉以輕心?
仍記得,我十五歲那年,在郊外打獵,路遇一隻受傷的神獸,躺在白色覆蓋的地上,痛苦抽搐,口冒鮮血,充滿靈性的雙眸布滿血絲,嗜人的紅。興許是讓我想起遇見初簡時的情景,我竟然一改以往的警惕,伸手去抱它。剎那間,它撲了上來,厚重的爪子按在我的身上,讓我動彈不得,發了瘋開始抓我,我的臉被它尖銳的爪子勾出了一道道血痕,眼看着它張開血盆大口就要咬向我的脖頸,是初簡,他的長戟挑破了神獸的筋脈……那個時候,十五歲的我躺在白色的地上,不顧臉上的傷,就獃獃地躺在那兒,目光定定盯着天空,竟讓我感到無盡的恐懼。這個世上總有那麼多事出乎我們的意料,說到底,我們相信的人只能有我們自己,也只能是我們自己……
那次過後,興許就是那一次后,我和初簡變得生分起來,就連每次見他,浮現出的笑容連我自己都覺得虛假,虛假的可怕……
於是,什麼時候我不再對他抱怨我的煩惱,不再對他傾訴我的心事,不再看他練習幻術……好幾次,路過他居住的屋子,我都不敢多做停留,我怕自己會崩潰。我想他,特別想,想念無數個不眠的夜,他用幻術為我變換出一群火蟲,在暗的無邊的夜裡添上一份暖人的希望;在月滿枝頭的夜晚,他帶我飛到高高的樹上,看那輪明亮的月亮,靜靜地散着柔柔的光;在白梨花飄滿庭院的時候,他倚在屋階上略帶玩味地練習幻術,白白的梨花瓣落在他的肩頭,他長長的三千銀髮隨風揚起,張揚肆意。
每當想到這些,心,就會下意識地疼。我知道的,我不該這樣對他,我知道的,這一切不怪他,可我也知道的,我是王,註定了,是要孤獨的。我只是,還沒學會習慣。
我的母妃,那是一個手段毒辣女人,或許,我不該這麼說她,她畢竟是我的母妃。可是,有些時候有些事,倘若成了事實,便由不得旁人不去說什麼。
我是在冷宮裡出生的,儘管如此,我的父王仍舊對我很是疼愛,所以才會在我出生時舉行正室皇子才應享有的儀式,甚至給了還是嬰孩的我漫天璀璨耀眼的煙花。只是,讓人很費解的是,那麼疼愛我的父王卻唯獨不愛我的母妃。
或許,他不是不愛,可是,他從不到冷宮裡去看母妃。
我被安排給渝妃代養,那個笑起來臉頰兩旁總會含着可愛酒窩的女人。她是個善良有愛心的人,因為她總會救治宮裡低下的重患奴才們,因為這一點,宮裡的大多數人都極為喜愛她,,包括我的父王。父王每一次下朝,都總會來她這兒坐上一坐,陪她說說話,多數的時候,父王都會把我抱在懷裡,眼眸中噙滿了憐愛和寵溺。
八歲那年,我從旁人那兒聽說我的母妃住在傳說中寂寥無人的冷宮,於是跑去央求我的父王准許我去看看母妃,我站在堂皇的大殿上仰着頭望着高高在上的父王,竟有一瞬間覺得他其實是異常孤獨的,在我提及母妃的那一刻。我不知道,我所看到的孤獨是否因為我的母妃。
然後,我在那樣凄冷的庭院里見到了我的母妃,她站在一棵白梨樹下,臉色蒼白,一襲白衣襯的她整個人都異為落魄。她轉頭看見了我,原本空洞的眼眸瞬間被一種欣喜填滿,很久以後我想起來,仍舊迷糊,我甚至不知道她為何欣喜,是因為看見自己的骨肉而欣喜還是看見自己復仇的工具。
她慘白的唇角揚起,她說:“雪兒?你是雪兒?”
我一步步朝着她的方向前行,直至她的身前單膝跪地,我說:“母妃,我來看你了。”
而後,我被她抱進瘦弱的身軀,“你這孩子,怎麼才來看母妃?”
外面突然下起雪,我扶着母妃進屋,看見的卻是一片冷寂,桌上沒有可以喝的水,爐上沒有跳躍的火花,床上甚至沒有取暖的被褥。桌上僅存的瓷器被我怒摔在地上,眨眼碎成一片。有個梳着雙髻的丫鬟進來橫着眉進來:“我說今兒個你又發什麼瘋啊?活得不耐煩了是吧?”
極不耐煩的以下犯上的語氣在見到我的瞬間雙膝落地,”大、大公主……“原本的張揚跋扈演變成說話時的吞吞吐吐。
“你剛剛說什麼?去,先找幾個人把這兒收拾收拾,下次若是再來,看見有什麼令我不滿意的,小心你那漂亮的雙髻從此就梳不上去了!”“是、是,奴才馬上去,馬上去……”
在這諾大的宮殿里,恃強凜弱的事從來都不在少數,這樣的一些事和這樣的一些人總讓我沒來由的覺得噁心,比蛻皮的蛇更讓人起雞皮疙瘩,所以從小我就不對這樣的奴才客氣,也因此,這宮裡早傳了我的大名。
我扶了母妃靠窗坐下,看着外面和大雪交雜飛揚的一年四季都長存的梨花不語。半晌,我伸手捏緊母妃粗糙的雙手說:“母妃你放心,我明天就接你離開這裡。”
隔天的時候,我兌現承諾,大搖大擺接了母妃回宮,讓那些居心不良的人都清楚了,黎妃回宮,一切又將步入正軌。我甚至邀來父王到母妃的宮裡吃飯。
我站在屋外等候的時候,緊閉的房門突然傳出一聲脆響,還有重物倒地的聲音。然後,門被大力踹開,父王鐵青着臉出了門,我衝進去的時候,母妃正跌在地上哭。我跑過去抱住她,她把我攬進懷裡說:“雪兒,我只有你了,你一定要聽母妃的話。”抱着母妃背的雙手忽然有些粘稠,我攤開來看,是一灘鮮血,我推開母妃大叫:“來人,傳御醫!”
很快有人進來,把母妃抬上床,而後御醫也趕來為母妃治傷。有丫鬟在清掃地上的碎片,我拾起來看,是一支古代青瓷,年代久遠。我記得這支花瓶,本該是放在鐵架上的,不只是他們起了什麼爭執,撞到了這支花瓶。
未完待續……
初三:亓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