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妹阿蓮
勒流·何偉松
儘管你看不到我寫的這些話,但我會在心中為你默默祈禱。你一路走好!
兩人相遇在芸芸眾生之中,這微小的概率只能用緣分來詮釋。與一位盲女相識,這種緣分更是彌珍。雖不值千年一嘆,但於我這輩子是無法消磨的。然而,就是對這份難得的緣,我竟然隨意地忽略過。縱使有無盡的託詞,當再次相遇時,我只能無言。
與阿蓮相識是五年前的事。那天晚上,微風拂臉,月光皎潔。我與學院文工團到福利院慰問演出。那是個不大的小院,進門兩步是半個籃球場,角落有幾個鐵架鞦韆,後面就是兩棟四層的半舊房子,唯一能讓人舒服的就是那綠意蔥蘢的榕樹,與這裡的人一樣的努力地迎着每天的陽光生活着!演出就在這半個籃球場上舉行,雖然沒有先進設備,但我們的到來已讓這些孩子們相當興奮了。演出是成功的。之後便是和殘疾兒童聯歡。他們都是這兒的主人,都是姓“國”的。當其他同學都進入角色時,我還猶豫地坐在長板凳上胡亂地撥弄着六根琴弦。忽然,身後傳來一把陌生而羞澀的聲音:
“你的吉他彈得很好聽!”
我彷彿得到神靈眷顧,又象伯牙遇到鍾子期一樣,猛地轉過身去。眼前坐着一位長發過肩的女孩,十五歲左右,一隻手摳着衣角,一隻手扶着板凳邊緣,正抬着頭望着我。可我呆住了,我看到的是一雙深陷的眼眶。我的喉嚨被堵住了,吱呀着不知怎麼開口。
“我叫阿蓮,你能再彈一首歌給我聽嗎?”她微笑着說,彷彿沒有察覺我的不安。
我終於找回了我的靈魂,找回了光明,對自己剛才的舉動感到羞愧。她是個正常人,不正常的是我呀!於是我便賣力地彈奏。那個晚上,皎潔如霜的月色總罩在我頭上——我得到了超脫。
第二次見她是在學校,全市最光明的地方——盲校。這是特意向她辭別的。我要畢業了,因而格外珍惜。在她的課室里,我有幸地了解到他們的學習方式,一種令普通學生汗顏的“希望工程”。他們的“書”是一沓厚厚的牛皮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滿了一點點針頭大小的凸點。他們是用手指頭摸着來讀書的。寫字時,右手拿着兩層的尺子,左手拿着一個錐子在尺子的六格方框里扎孔。扎一個方框就代表一個漢語拼音字母。寫一個字就是在幾個六格方框里點上紮下組合不同的代表不同拼音的點。他們寫一個字要廢多少精力啊!作為一個大學生,我非常艱難才學會了“中國”的盲文書寫。而他們則可以飛快地寫下心中的理想和對我的祝福。此時的我是激動的,也是渺小的。
“多少恨,恨別在天涯。”眨眼我們就分開了兩地。躊躇滿志的我帶着一大堆夢想和勉勵參加工作。生活的洪流慢慢地衝掉了我畢業時的理想,忙碌的工作塵封了我當年的美好記憶,摯友們的臉孔漸漸模糊了。那曾經讓我慚愧、給我鼓舞的阿蓮,也漸漸地退出了我的人生劇場。我在平庸中苟延殘喘。成家了,有了可愛的寶寶,添了許多麻煩和快樂。那天,清洗尿布時,腦海里忽然有個鏡頭閃現——碩大的烘乾爐,白茫茫的水蒸氣,蹲在地上圍成一團的小孩,談笑風聲的空氣……一切都蘇生了!那是福利院的孩子在為一些嬰兒和不能自理的夥伴摺疊尿布。畫面的角落還有一個我。接連好幾天,這影象不斷在腦海里播放。終於,幾經周折,我找到了阿蓮的聯繫方法。我驚喜地發現,原來她就在鄰鎮工作。此時,內心翻滾着興奮的浪潮。
驅車前往,彷彿走在朝聖的路程上。見面了,過肩的長發紮起辮子,身段樣子都沒多大改變。我讓她猜我是誰,畢竟事隔五年了,她還記得我嗎?很快我的疑慮就被打消了。她一聽我開口,就認出來了。臉上綻開了微紅的蓮花。坐下來詳談時,微側着臉傾聽着我的訴說。她手放在膝上指甲修剪的很禿,手指頭象小木棍,那是做長期做按摩而導致的。此時的我卻不知怎樣打開話閘,一路上塞滿腦袋的話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還是當年的情景,還是她打開了局面。
“五年了,你還記得我啊!你工作好嗎?”她笑着說,臉上是微薄的彩霞。
“記得!”我馬上應着,心裡卻象踩了棉花。啊,五年了,人事變遷幾回新!我們都工作了,走着各自的人生道路。可喜的是我們着兩條曲線又多了一個交點。我們聊開了,驚嘆於時光的飛逝,分享着成功的喜悅,慨嘆着人生的無奈。阿蓮的臉上忽然飄來一片煙霧。
“在外面打工,有時很寂寞。還是在福利院時,和大家多開心啊!”
“有回去嗎?”
“回過兩趟了。但是自己都長大了,難道整天坐在那裡等別人端給你吃的嗎?”
一席話,訴盡了多少殘疾人的愁苦和堅強。許多人都讚歎他們在人生逆境中的頑強精神,須知他們源自內心的壓力有多大啊!他們並沒有想到可貴、佩服的字眼,他們只是為了要爭取屬於自己的生活、爭取屬於自己的一片天空。哪怕地上根本就沒有路,他們也懷着希望走下去。中國數百萬殘疾人中,能象中國殘疾人藝術團成員那樣走出光明大道、走出大名堂的有多少呢?更多的是生活在社會下層,讓自己的生命燃燒出一點點火花。
阿蓮臉上的雲霧很快就消散了。她依舊抬着頭,微側着臉,她是在展望着未來呢!我不敢探詢她對未來的憧憬,那可能會讓我又一次汗顏的。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實實在在,她也一定會勇敢地走下去的。
互勉后,我踏上了歸程,腳下生風。
——小松
2006-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