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未曾幾度冰涼過,冰涼如一隻早死的雄鷹蒼翠的骨骼,那種因觸摸而抵達內心的觸痛印證着這不是夢,是藉以火把驟亮起的抬高的火焰或是燈盞,夢是以此紀念的燃燒,燃燒是夢中乘奔的迅疾的聲音,是鐵馬與冰河兩種因質地不一而彷彿燃燒起的太陽的聲音。太陽的聲音是海子的夢。
以夢為馬的歲月中,我看着這些頹喪與激情交織的詩句,蒼綠色的紙頁徒翻過去顯得有點捉襟見肘的昂然,昂然使我看到了海子的蒼綠色的臉,他沉吟彷彿嘶叫,是那種因質地不一而彷彿燃燒起的太陽的聲音。他告訴我,夢是鐵馬,即目而見的現實便是凌於其上的冰河。他說夢中一切都翻覆閃現。因而冰河凌於鐵馬其上,使得鐵馬看起來像一匹死馬,捆縛着韁繩由他以牧馬者身份朝夕陽牽引,他說,我們要死在太陽的聲音,有聲音也好,不過太冷。
太陽的聲音是詩歌的聲音,我喜歡那種以詩歌加冕的王座其下的鑼鼓喧天。因而詩人憑着嘩眾取寵終於贏得了荊棘上的王座。
王座之上,詩人在沉吟,沉吟彷彿嘶叫。
源頭處泉水乾涸,彷彿母親憔悴的乳房。海子一路出發,他的目的地亦是源頭,因而他選擇的是荒無人煙的出發,離開了源頭處母親憔悴乳房般的木質房子,他要尋一匹馴馬,他要獨走天涯,他要太陽的聲音,他要詩歌的聲音,他要以夢為馬。
以夢為馬的聲音讓我感覺我至今仍生存着,並生存在太陽的聲音下,它讓我安全,讓我對準太陽努力靦腆地笑。他說。
說的時候想起尼采,想起了悲傷的熱帶(出自海子詩《尼采,你讓我想起悲傷的熱帶》),尼採在出酒館的時候撫馬而泣彷彿熱帶的動物迎向沙丘。以至於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以此駁斥笛卡兒“動物是有生命的機器”,布置了一片牧歌的圖景。馬是唯一能托諸靈魂的傾訴與受傾訴的動物,因而它能直走太陽,它能同他一起聽見太陽的聲音。
尼采是瘋子,他堅決把藝術與音樂精神相提並論,宣揚一切悲劇性的音樂精神都有導向悲劇的藝術,以至於把宏大的狄俄尼索斯現象歸之於悲劇的誕生。
所以說,是某種悲劇性的音樂使他以夢為馬繼而導向太陽。不是莫扎特車爾尼,是詩歌。以詩為歌證明詩的本身便有問鼎悲劇性的音樂的可能,更何況他已決定為詩歌而死,他要徒手地(雖然他牽着馬,以夢為馬)導出這悲劇。他欣賞的不惟是太陽的聲音,究其本質,他喜歡的是悲劇的聲音,因而他能有這許多昂然的詩歌,這許多昂然的以詩為歌。對於悲劇的渴望再次使他以夢為馬,直走天涯繼而導向太陽。
他在前行,前行着他體會到其同時是在後退(他的源頭與他的目的地是一樣),但他以夢為馬,他聽到了遠方的太陽的聲音,響着悲劇的誘惑。
他的一生是尋求聲音的一生。他要截斷他墳墓上的木版,他要在土地下,在太陽剛強的聲音其下安靜而眠,以夢為馬的路程卻一直未曾停止過,他還在前行,他要尋求一生之真諦的聲音。
後來我堅信我便是那隻隨行於荒原的牧馬,我在隨行中也成了詩人。我要去尋求詩人余留的聲音,與以夢為馬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