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從湘西菜館吃完飯出來,也許是湘西菜館的辣子平白與人在北方深冬的寒夜添了幾分熱辣氣息,熱氣騰騰地出去,乍一推開飯店的門,冷風一嗖,忍不住一個激靈。裹緊了身上的大衣,鑽進車裡,飛速地回了家。打開家門,有暖氣,也是暖暖的氣息,攜裹而入的寒氣騰升成霧。然,年年塞北的冬,於南方長大的我,總覺缺點什麼。遍尋與冬有關的記憶,“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得其蹤。直到夜來與友散淡聊天里無意蹦出三個字:炭火盆。疑雲頓散。我尋的,不過是江南一個燒得正旺的炭火盆。
炭火盆,幾乎綿延了我的整個童年與少年。那時候,就算是城市裡也沒有空調和少有電暖氣,更別說大山深處的土家山寨。而且,山裡的房子都是就地取材,木質吊腳樓,一點都不封閉,四面透風。南方的冬雖遠不及北方的寒冷,但是深冬也需要穿着母親親手縫製的棉衣棉襖才行。山裡,冬夜的取暖,便是一個四方的火坑裡燃了木柴,紅紅的火焰,東家的大嬸,西家的大娘,甚至還有河對岸的大伯五叔打了手電過得河來聚在一起圍在火坑旁邊,嘮嗑。嘮着今年的收成,嘮着農家的長長短短:誰家的大兒子怎麼有出息,誰家的小姑子要出嫁,訂婚的彩禮有多少,誰家的婆媳又吵嘴了,媳婦太厲害,要遭天譴的……庄稼人說話的嗓門大,偶爾的朗聲大笑裹着一年的辛勞冬日的閑適舒放和木柴噼啪燃燒的裊裊青煙,在木質的樑上縈繞。我們小孩子先是在院子里玩,累了,冷了,跑到自己爹娘的身邊斜着歪着倚着靠着。爹娘握了冰冷的小手讓靠近火坑邊沿烤火暖着。火坑是最原始的炭火盆,整齊矮小的坑沿是一色的小青石砌成。柴火是母親在尚暖的季節伺弄完莊稼從山上順手捎回的一捆兩捆的積攢,陳放后早已沒了水分,燃燒起來自是熊熊。冬日的鄉村因有了噼啪燃燒的喧吵便也少了許多的清寂,熱鬧紅火起來。
母親是勤勞的,木柴燃燒過後,未盡的部分,母親用水噴滅,就成了木炭,揀拾起來,裝在自製的火籠里留着白日里我讀書寫字的時候用。火籠大多是廢舊的鐵桶截的。把木炭放在裡面,用燃燒的木柴引然,放在讀書寫字的桌子底下,腳下,穿着母親親手做的棉鞋,可以雙腳踩在火籠的邊緣,這樣的炭火是怎麼燒也不旺的,只是溫溫地暖,由腳底蔓延到全身。冬天上學的時候,幾乎每個學生除了書包以外手裡都會拎着一個火籠子,大大小小,圓圓方方,參差不齊。不過,簡陋的,窗戶上玻璃殘缺四面漏風的教室也因了這千姿百態的火籠驅散了寒意,變得其暖融融。鐵桶做的火籠雙腳踩在上面不穩當,常常忘了,只把一隻腳先拿下來,火盆扣翻了,在鞋子上燒個大洞,燙了腳,那是常有的事。後來,母親上集,給我買了一個鎮上鐵匠打制的火籠,四方的,邊緣很寬,腳可以很舒適地放在上面,長長的鐵絲拎手,不至於拎着燙手。讓同伴們好生羨慕了一陣子。
木柴燃燒得來的木炭畢竟是有限的,而且熔得特別快,火也不旺。父親便上山,砍了荊棘雜木,在離家不遠的山坡上,挖了一個窯,每隔一段時間便去燒制一些木炭。雜木燒成的木炭是最好的,不僅耐燒,而且火旺。母親的嫁妝里,有一個紅漆的炭火盆,(那時候新媳婦過門都會帶來一個)四方的寬木沿,中間鑲着一個鐵質的淺底鍋,炭火就在中間的淺底鍋里燃燒。這個炭火盆,母親一般是不用的,只是每到冬天,我和弟弟要洗澡的時候,母親才把炭火盆拿出來,把炭火燒得旺旺的,放進我們要洗澡的房間,先關上房門等上一會兒,讓屋裡有些暖意,然後才讓我們進去洗,炭火盆就放在離洗澡盆不遠的地方,紅紅的炭火驅趕着冬日的寒,也為我們屏擋着的人生中的凄風苦雨。我前年冬回家,母親,依舊用了那個炭火盆,揀了父親自己燒制的木炭,放進去,將火引燃,旺旺的炭火將母親對離家兒女的愛和牽挂映照得一覽無餘。
離開母親遠走之後,是城市的姑姑家,姑姑家有電暖氣,也有炭火盆。我去的時候,炭火盆閑置已久。可我不喜歡電暖氣,甚至有點害怕那個被電炙烤得通紅的傢伙。姑姑看我總也不用,問起緣由。後來,姑父託人買來一麻袋的木炭,重新在冬日裡為我燃上了炭火。我喜歡把腳放在炭火盆的邊沿寫字看書的愜意。炭火盆的暖是從腳底開始的,讓人覺得塌實而溫馨。
不過,那時候在學校住宿,上了中學,學校為了防火,是禁止帶炭火盆的。沒課的時候,只好鑽進被窩裡,趴在被窩裡寫字,看書。只有周六,周日回姑姑家時才又能溫故炭火盆的暖,格外的親切舒服。
從師範畢業出來后,申請去了一個鄉村學校教書。很封閉的地方。學校給每個教師都發了一個炭火盆,還給發了一兩麻袋的木炭。初戀的他偶爾會過來看我。如是冬日,燃得旺旺的炭火,映得我的臉頰紅艷艷的。正值青春年華的美,看呆了他,握着我的手,軟語昵噥。或者,逢了我回他那裡的日子,早早,他便將炭火生好撥旺,然後再到山道口接我,攜了我的手,回去他的小屋。小屋裡,不知是炭火盆早早生好的緣故,還是因了他掌心的暖熱,竟是滿室春意的濃情蜜意。
偶還會有同學從鄰地遁了逶迤山道到鄉里的學校來看我,未有相迎的盛禮,只將炭火盆生旺。圍着暖暖的炭火盆,將山道的風露清寒拋卻陋室外,薄酒淡茶青菜里將那些曾經共有的風華旖旎歷歷過目,會心會意的靈犀和懷念,今世此間的情誼默契與旺旺的炭火知遇交融。夢想抱負的遠大,也在炭火盆的熊熊里真切真實起來。
而今,江南已是夢裡的煙水嵐霧。炭火盆也已遠遠拋在了生命的他途。炭火盆邊的他還有他們都已次第遠去,此生,他,已永無再見。他們,許會再見,許也是行遍江南再難遇的離人。只是,炭火盆的暖依然是年年異鄉的冬夜燈火闌珊處的眷念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