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心情大好,下午出去走走。
目的地的舅姥家。想要看看剛從美國飛回的小孩兒。之前在網上看到過發來的視頻照片,胖嘟嘟的,想要掐一掐臉蛋。看到小寶寶很欣喜,快一歲的寶寶,很是調皮。舅姥抱着他在玩兒冰箱上的吸鐵石。寶寶怕生,快要哭出來,媽媽伸出手來笑着要去抱,卻身子一扭衝著我,臉蛋頓時粉嫩嫩的,黑瞳映出我的臉,小傢伙兒登時笑出來,伸出小手,媽媽笑着說,要你抱呢。
小傢伙兒很不消停,撲騰到沙發前,把茶几上所有的玩具擺設統統拿起來,咬一咬。很硬,不好吃,就不拉到地上。再拿起來一個,咬一咬,再扔到地上。隨後乾脆整個人都蹲在地上,撅起屁股扒拉茶几下檔的東西。舅姥一把撈起寶寶身上綁的帶子,把他揪起來。這才醒悟原來帶子是這個用途啊……小美國佬過了一會兒開始抽風,不停地蹦蹦,舅姥很有經驗地說,嗯……每次蹦蹦就是要拉臭臭了……
我驀然間想起爺爺。那個壯實卻掩不住歲月滄桑的老人,把我拉扯大。我還能記得,烈日炎炎的夏,他推着我的小車,帶上草帽,一步一步走到小鎮北邊的立交橋,等待匆匆而過的火車,然後指着被烈日照的慘白的火車,高興地說,格格,看火車!他的眼袋因為笑容而分外明顯,我那時卻只會沒心沒肺的窩在小車裡享受蔭庇,全然不顧爺爺是怎樣的汗流浹背。火車呼嘯而過大約只有十幾秒,然而他卻耗費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來帶我看新鮮,每天如此,從不間斷。那個夏天,彷彿也因此而亘古般綿長。
那時候我和爺爺奶奶住在十二街坊,逼仄的古老樓房,在那時卻是天堂。門前那條小街與馬路的交匯處,是一個搭了棚子的雪花酪攤子,每天幾乎都要去一趟,我在前面蹦跳,爺爺在後呼喊着慢點。十幾年前的雪花酪很實在,滿滿的一碗,澆了厚厚一層紅豆,那時候也只有紅豆,滿口的豐盈。不像現在,撒的都是香精,再吃不到當年的滋味。當時只顧着吃,忽略了他,我幾乎就要以為每天都有和藹的阿姨給我做雪花酪吃,不用付錢。直到某天,紅豆吃到了鼻子上,我可憐兮兮的抬起頭,卻看見笑眯眯的他。陽光被棚子遮擋在外,不然我想那時的他,倘若被所灑滿了金燦燦的陽光,定是掩藏不住的光華。那時我不懂,那是愛。
稍大一些,他接我放學。那時我像故事中的鵝大哥昂起頭,甩着大步子,他就緩步在後跟着,邁着踏實的外八字,穩穩噹噹。那時看什麼都是新鮮,什麼都要嘗試。看中的小玩意兒,我一扭頭,他已從中山裝的口袋掏出破舊的本子,皮質的封皮已經發毛,可他還是捨不得扔,他翻了幾頁,從裡面抽出一塊錢,遞給我。我樂滋滋的進了小賣部,後來的事卻再也不記得。日復一日,每日放學的時光總是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似乎有了新歡,就不再關注那個身後的老人。他的愛,我還是忘了。
他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那根自我出生就看見的毛筆天天晾在涼台上,無事他便從某個角落拿起墨水瓶,小心翼翼地倒出一點,用毛筆蘸了,在報紙上一筆一劃的寫。他不寫詩詞歌賦,酸不溜秋,亦不寫讚歌,懷念英烈。他的筆是隨意的,想到什麼,落筆即可。他曾認認真真的寫下我們家每一個人的名字,包括奶奶。當時只羨慕筆力遒勁,看着一撇一捺行雲流水,自己卻總是失敗,然後就把精力放在奶奶的名字上來,想象他們之間的故事,是不是真的如眼前的平淡。我仍然沒有仰頭看一看他,那時的滄桑。那份珍愛,我再次丟棄。
再大些,爸爸給我講,奶奶回老家的時候被狗抓傷過,我就特別害怕狗。那天在小區玩兒,身邊猛地竄出一條黃毛來,凶神惡煞地吼叫。嚇得我往後退。他悄然無息的站出來,用寬厚的手掌擋在我面前,那溫暖的口音猶在耳畔,他說,“沒事。”
誰說河南方言不好聽?這是我聽到過的,最美的一句話。
後來奶奶爺爺來我家,我下樓迎接他們。在家門口看見遠遠的那兩個老人,奶奶身邊立着兇巴巴的一條狗,她抄起手袋趕,一邊叫我爺爺,他卻自顧自往這邊走,沖我打招呼。
在十二街坊的那會兒,某一次奶奶烙了烙饃。很多,裝滿了一籮筐。我突發奇想,想把它們搬到街邊去賣。奶奶呵斥我,我嘟着嘴,站在街邊,記得當時還有一個騎車的阿姨停下來叫,賣不賣?我沒理她只顧着生氣,她自討沒趣兒就走了。後來爺爺跟我說,這些饃還要吃,但是可以從裡面拿出一些來賣。我高興地揪出來一堆,擺在街邊,還想模像樣地背出來僅有的一個背包,想着可以裝滿滿一包錢。那天生意很好,我賺了三塊錢。一張紅色的一塊錢,兩張綠色的。那時候東西很便宜,所以3塊就是大錢。高興的我啊,那錢都沒捨得花。
現在我十四歲,終於遲鈍的懂了愛,然而時光如此絕情,它不會等待你明白,不會待你醒悟便令你措手不及。他最終沒能逃得過歲月的無情,像許多老人一樣,患了老年痴獃。我去看他,他卻只是傻笑,抱着一堆撲克牌,扔了一地。爸爸說,他不認得我們了。他操勞了許久,終於可以停下來歇一歇。我也終於懂得,要轉過身看一看他,看一看斑駁的皺紋是不是又多了幾條,看看暗黃的牙齒掉了幾顆。奶奶走過來,對爺爺喊,格格呢?格格在哪兒呢?他渾濁的眼睛似乎被喚醒,他抬起了頭,洗牌的手停下來,終於緩緩地抬起來指向我,許久不曾開口的他說,那是格格。
我猛地想要哭出來。但還是沒有。
這個老人,他忘記了所有人,每天在家裡走來走去,吃了睡,睡了吃,大小便要靠奶奶提醒,照顧。他似乎只活在神志不清的世界里,每天看電視會說,看,那個是不是××。或者跟着電視里的人笑。他沒了所有煩惱。卻還是放不下我。我長大了,他可以卸下肩頭多年的重任,他可以好好睡一整個下午不必再帶我去看火車,也不必天天跟在我身後送我回家給我付錢。但他逐漸萎縮的大腦依然倔強地保留了一席之地,滿載着對我的挂念。他還記得我。還記得這個從來沒為他倒過一杯水的不肖孫女。
前一段時間偶然去看了十二街坊,那裡已經煥然一新,連最初的一磚一瓦都看不見了,似乎是對欣欣向榮的發展方向的玷污。取而代之的是圍牆,和圍牆內不示人但隱約看得見的紅瓦。那條街口不知已經更迭了多少家店鋪,當年的雪花酪,騰騰的白氣,終歸升騰在當年的暑氣中,再也追溯不來。
奶奶爺爺很早就搬走了,換了一個比較好的環境,我應當不再懷念當年。那間敞亮的沒有一處略隱蔽之處的房子,那玻璃魚缸和小小的熱帶魚,還有手工製作的紅色木碗櫃,和上面放着的只有16個台的慘白電視。當年我躺在沙發的最上端,抱着兩個一模一樣的娃娃,指着牆上報紙上爺爺寫的字,一個一個大聲念出來。電視節目沒有了,就光着腳跳下來,小跑兩步再踮起腳尖按按鈕,咯噔咯噔,一個一個節目就這樣切換。16個台,一遍一遍輪迴。聽到木門后掛的零碎輕響,就登登登跑過去,仰望穿着汗衫的爺爺,露出大大的笑容。
然後很自然的纏着他,把門后的用繩子編的吊床拿出來,在門前的樹上綁好,讓他抱我上去,然後,躺在結實的吊床上,睜眼望着天,望着綠葉,再閉上眼,在他輕輕的搖動中沉穩的睡去。
他呢,大約走到旁邊的瓜農那裡討價還價,買來七八個胖胖的瓜,等到我醒了,切一半來,插個勺子捧到我面前,依舊笑眯眯,說,吃瓜啦。
呼啦呼啦,夏天就這樣過去。
如今看着小時在雪地中的照片,竟不記得一二。在二爺爺的家,的所有情景,竟也不記得分毫。童年的全部記憶,大約就是一杯雪花酪,咯噔咯噔的火車和電視,還有紅白的吊床,和醒來之後可口的西瓜。自然還有,每一幅畫面都少不了的那副笑容,和寬大的胸膛。我的童年,便是夏。
一切終會逝去。看着面前的小傢伙兒,大約他長大以後,也會有人告訴他,嘿,你小時候,可要把姥姥姥爺折騰死啦。
河南鄭州上街區河南省鄭州市100中學初三:李樅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