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中午。
我在看書,依舊是那本《項鏈》,一遍又一遍。耳邊是不停的聲音,轟轟轟地鳴叫。不知道這棟居民樓在昏昏欲睡的午後為什麼還是那麼不知疲倦,賭牌搓麻的男人女人,瘋狂嘶叫的小鬼,以及時不時不懂從哪裡飛濺出來的髒話。
市儈氣息濃厚。
程炎在午睡,但始終睡不着,翻來覆去暴躁不安,涼席在她的摩擦下也叫着,像一種昆蟲的鳴聲。
她心情不好,我看得出來。
在那日街頭突然失蹤后她一度很煩躁。
但除了她自己鬼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蘊蓄好的小宇宙隨時期待引爆的時刻。
“顧合,電話!”樓下雜貨鋪的大媽叫我。我沒有手機,父親一直往這的公用收費電話打。
我心裡有點不祥的預感。
終於。果然。
在我跑下樓去的下一秒鐘,程炎猛地從床上彈立起來,草草套起一雙高跟拖鞋衝到樓梯口大吼了一聲:“吵你個肺!老娘睡覺你他媽的誰再不閉嘴我找人滅了他!”
然後噔噔響地又沖回去,把早已不堪一擊的木門狠狠一關,連那個“603”門牌都差點震下來。
整棟樓靜了兩秒,所有人的目光都斜斜地瞄來一眼,不過效果甚微,幾乎沒人理會。連小鬼們都大大咧咧地繼續着自己的躲迷藏遊戲,繼續在發現或被發現時開心刺激地大叫。
午後的喧囂。
我摸摸口袋裡的那串鑰匙,心裡呼了一口氣。
懶得管她了。
我想父親了。
其實他是捨不得我的,但又無可奈何。我也是只鳥,以最笨拙最張揚的姿態,撲向外面。不知道他會不會為我驕傲?
我真希望那樣,就算一丁點也好。
拿起聽筒,“喂。”
“合合。”果然是他。
他還是一直叫我“合合”,寵溺的稱呼卻不是很膩味。
“嗯,爸。”
電話那頭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熟悉的中年男子的聲音試探着詢問:“你那怎麼了?”
天。
想不通幾百公里的距離下為什麼總能清晰地傳遞過去一些無聊的信號。
“沒什麼。怎麼了?”我適當地轉移了話題,很平緩地說。
然後那頭的他好象也想起打電話的目的,有點焦急地說:“你奶奶病了,星期天回來一下吧?”
結尾用的是小心謹慎的疑問語氣,淺淺上揚的聲調。
我微怔了一下。
“好。”
電話掛斷,冗長的忙音。
我突然抬頭看這個城市的天,在積聚的居民樓上被分成矩形的一角,鉛藍色劃過一末純白,雲朵就這樣很自然愜意地滑翔而過。
如果沒有後面的事,此夏甚好,至少也是個天氣不錯的中午。
不過。
有些事情發生太突然,你永遠無法揣測得到,只好很措手不及地接受了。
在持續高溫,耳邊哄鬧不停的背景下,樓上六樓偏樓梯口處那間編號603的房間里突然飛落下來一直尖頭深藍漆皮高跟鞋,狠狠砸中了一個方才高呼“胡了我他媽胡了”的搓麻將老頭兒。
而後整個居民樓,整個午後,都尖叫顫抖了一下。
後來連警察都來了。
那個老頭兒右眼被砸出血,被送到醫院去了。
穿着大短褲T恤一頭亂髮似乎剛睡醒的壞女孩程炎被一個黑瘦的男片警質問剛才的事情經過。
她撲扇着自己被睫毛膏刷得老長的的睫毛,很無辜很不在乎地說:“鬼知道那麼准。”
那個黑瘦的警察一身挺拔的藍制服大蓋帽,斜眼看了她一眼,在自己的工作筆記本上“唰唰”地寫着什麼,然後甩甩手中程炎的身份證,怪裡怪氣地用一種低壓的聲音說:“又是你,你還沒到十八歲呢。”
又是你。
你還沒到十八歲呢。
這兩句說明了什麼呢。
她騙我已成年,其實自己就是個跟我一樣大的女孩子。
卻混道多年。
房東也大汗淋漓地跑來了,他是個看上去憨實的中年男子。
周圍鄰居越湊越熱鬧,抱怨不斷,程炎“發神經砸瞎人”的事好象板上釘釘了。
只有我沒說話。
“顧小合。”程炎被帶去派出所前很狡黠地叫了我一聲。
我看見那隻惹事的尖頭鞋也一同被帶走,還若尤其事無比鄭重地裝在一個標“證據”的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