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就覺得媽媽不愛我。幼時哭鬧,她從不理我,常說:“沒人理就安靜了。”稍長時,她又老是差遣我做這做那——那些洗碗、做飯、買菜累人的活兒。她也從不讓我享有年幼的特權,即使有好吃的也難得多分我一份。於是我常常羨慕別人的孩子有媽媽特殊的關愛,不像我。但自從經歷了那次黃山之旅,我的看法改變了。
媽媽身子弱,每逢出門旅遊,都反由從小跌摸滾打慣的我照顧。那年到了黃山腳下,恰逢百年難遇的特大洪水,山上的許多護欄因此沖斷,但為了不白走一趟,我們還是決定上山。
黃山風光旖旎,縱使狂風驟雨也不使它有絲毫遜色。我沉醉於這青山翠柏的人間仙境之間,常常忘了身邊的母親。從半山寺到所住的賓館之間有一段山路,很陡,且知道的人很少。路旁有條小溪,由於暴雨連連,潺潺的水流化為一條不大不小的瀑布,脈脈滋潤着山路旁的青苔野草,頗有一番朱自清《綠》中的韻味;路的另一側,則是千米高的懸崖峭壁,眼望不見底,向下看,全是淹沒於雲海中的點點山峰。真可謂一邊天堂,一邊地獄,不更世的我獨愛在這天堂地獄一線之隔的山路上徘徊。到黃山的第二天黃昏,雨剛停,我便偷溜到我的小路上欣賞風景。媽媽從來很少管我,我常常覺得自己只是母親的附屬品,不過是個途中提包的小角色,我去哪兒,她並不會在意。山裡氣候總是變幻莫測,尤其在這“百年難遇”的日子裡,這會兒風和日麗,頃刻間風雨大作。迷濛的霧從我的身體中流過,溫柔的風在我耳邊輕訴,我彷彿脫離了身軀融入這無盡的自然中……“一個、兩個、三個……”我數着遠方嶙峋的怪石,卻不覺那耳邊溫柔的低訴漸漸變為暴躁的狂吼,待我發覺,我已害怕得全身發抖,我驀地趴在石階上,一動也不敢動,生命此時如此渺小,彷彿任何一陣狂風都可以將我帶下那邊的“地獄”。天漸漸黑下來,風毫不留情地往我脖子里鑽,雨狠狠地打在我蜷縮着的冰涼的身上,我緊緊地摳住石階,彷彿我所抓住的是我的生命。黑鴉鴉的雲從四面向我壓來,眼前不斷晃動那深不可測的懸崖下面慘死的鬼魅。這樣陰險的天氣,一定不會有人冒着生命危險來尋我的,我這回死定了!我絕望極了,淚水不自覺地在眼眶裡打轉。這段時間,比我度過的任何時刻都長。忽然,我蒙?的眼中出現了一個晃動的身影,嬌小,孱弱,伏着身,艱難地往上挪着。耳邊依稀有熟悉的聲音,透過嘈雜的雨聲,奮力地嘶喊:“洄洄,別怕,媽媽來了!媽媽來了!”多麼親切的呼喚,我的淚再也忍不住涌了出來,“媽!小心點!”我竭盡全力喊着,從我懂事到那一刻前,我從未喊得如此真心……不知過了多久,媽媽夠着了我,把我緊緊抱住,我感覺那時我並不是一個她口口聲聲說的大人,而只不過是十六年前剛剛出生的嬰兒。媽媽的體溫從濕冷的衣服中透了過來,並不冷了,我貪婪地嗅着媽媽身上的氣味,那淡淡熟悉的氣味竟趕走了死亡、恐懼的陰晦。抱住我的不只是母親,還有一種比千年黃山更雄渾,且充溢於大地亘古不變的力量……雨點打在我的臉上,是熱的,那是媽媽的淚……
不知過了多久,風停雨息,我依偎在母親的懷中,看着她蒼白的臉,歲月在這裡刻下了她的滄桑,時光染白了她縷縷青絲,疲憊掩去她昔日明眸中的光芒,我聽到她深埋於胸膛的心跳動如初。此刻,我恍然領悟:生命是寶貴的,但世間還有一種東西比生命更偉大,更珍貴——那就是母愛。歷史的車輪可以碾覆一切有形的事物,而無法磨滅母親關懷孩子的心。我感動於母親的勇氣,感動於母親的淚水,感動於母親為了讓我擁有堅強、勤勞、負責的品格而做的一切。並不是我的母親不好,而是她用一種比任何其他媽媽更深切的方式來愛我。
從黃山歸來,我在日記里寫下這樣的話:母親的愛,將是我一生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