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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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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年秋天,風比以往大了很多,整日都是吼吼亂叫,吹得樹枝嗚嗚響,打得葉子嘩嘩朝地飄。老爹坐在門板抽着旱煙,邊抽邊猛烈地咳,混濁的眼眸中,早沒有了往日的神采,狠狠吸了一口,嗆出了淚,咳出了血,老爹什麼也沒說,用那滿是補丁的袖頭擦了一擦,掙扎着站了起來,朝地上猛吐了口濃痰,其間還夾雜着血絲,猩紅猩紅的,像火一樣。老爹深吸着依然是乾燥地空氣,再重重的嘆了出去,把煙槍背在身後,晃晃悠悠邁出那扇破敗的木門,轉彎便消失在了我的眼頭。

  望着地上殘存的那抹觸目驚心的紅,心裡就像是有把刀在拚命地轉,可偏偏又不能大聲的吼出來,因為床上還躺着身患重症的娘,娘低垂着眼皮,手臂上還掛着催命的浮腫,不知道娘有沒有睡着,僅看到那閉合的眼睛不住顫動。

  老爹是個莊稼漢,沒啥高學歷,也沒啥人脈門路,只能靠着那雙充滿老繭的雙手,去耕耘屬於他自己的三分田地、插秧、驅蟲、收割、焚地。。。老爹每項都做的極為精細,老天不復有心人,看着田裡的黃金,老爹經常笑得嘴都合不攏,惟有吸着掛在腰帶上的煙槍,才忍心將唇閉在一起,吞了口雲,吐出口霧,這便是老爹一生最為歡喜地時刻。

  家裡的糧也是越積越多,除去賣掉的,補貼家用綽綽有餘。娘雖不認識啥字,可生來就有一雙巧手,編花籃,扎布鞋,就連幾跟雜亂的稻草棒子,在娘的手裡也能扎出個形形色色的人來。從小便喜歡娘的手,因為不知什麼時候,娘會把紮好的新布鞋放在我的床頭,而舊布鞋卻套在了娘的腳掌,在同村玩伴的羨慕眼神中,一種滿足的喜悅,讓我昂起肩上扛着的頭顱。

  娘是在那年的前一年得了病,當時家裡沒有人去注意,娘也是遮遮掩掩,希望過段時間便消了下去,可誰知越來越重,後來下地都成了困難,也就是從那時起,我的童年便已經失去了布鞋的存在。

  老爹還是知道了,那是一天晚上,近五十的男人流下了淚,連夜背着娘去村衛生所。醫生是名帶着金絲眼鏡的男人,我見過他,臉上的膚色比剛剝了皮的楊樹還要白,在背後村人常叫他小白臉,據說是啥子大學畢業的,反正我是從沒聽說過那所學校,甚至現在也是沒有耳聞,只知道當年的村長是他二大爺,刷的倒也沒關心過,他叫李敗成,敗事有餘的敗,成事不足的成,能把普通感冒當上火的年輕醫生。

  當日老爹背着娘,急忙跑到他那裡,也沒曾細想過他的醫術如何,其中環節是怎樣我並不知道,但在家中我卻是一夜未眠,盼來盼去的望着門外,盼來的卻是老爹無光的眼神,以及娘那更加憔悴的身體,還有老爹手中提的一袋白晃晃地葯,像是惡魔尖尖的牙,事實着然也是如此,他吸食娘的血,咀嚼娘的肉,就連娘那本不堅強的精神,也是漸漸被折磨得頹喪無力,去過城裡問了,治好這病得幾萬呢,當時家裡卻是連幾百塊的閑錢都拿不出來。

  老爹拼了命的幹活,除了下田去照顧那些嬌嫩的麥苗,還會去給人家打短工,搬磚,打地基,築牆,蓋屋,我家前面的瓦房中,起碼四中有三是含着老爹的血汗,可就是如此的拚命,換來的除了失望,剩下的便是絕望。

  那日,老爹走後,娘就讓我跟着跑了出去,風刮的心裡直冷,沙子打在臉上甚疼甚疼的,我知道老爹在哪,因為那是承載他一世歡笑的地方,可如今也承載了他的哀傷和憂愁。果不其然,老爹背着雙手,煙槍掛在腰間,雙腿在這猛烈風中瑟瑟的發抖,那是之前蓋房的時候摔下的,老爹讓我別跟娘說,怕娘擔心,可娘的眼並沒有染塵,只是咬着牙,不讓淚滴落下,我知道,其實這種感覺比痛快哭出來要難上何止百倍,我上前站在老爹的身邊,感覺風小了很多。

  老爹問我怎麼不在家照顧娘,我說娘讓我出來跟着你,我就來了。老爹眼角一抽,轉頭便向家裡跑了出去。

  “咣當。”老爹的煙槍摔在石上,成了兩截,老爹腳步頓了一頓,可隨後更加用力的朝家裡跑去,我的心咯噔一跳,跑過去撿起那兩截斷了的煙槍,側目望了望金色的麥地,麥子被風刮地亂抖,像是漫天紙錢在瘋狂的飛舞,把煙槍抽進口袋,拔腿緊隨上老爹的腳步,風吹在後脊發涼,推着我闖進了家門,那一刻,時間好像停止了,娘閉着眼睛躺在床上,眼皮永遠也不會再次地抖動,老爹跪在娘的床前,大聲喊着娘的名字,可娘,卻再也聽不到了,或許,她能“聽”到,因為娘永遠都在老爹的心中。

  我傻愣站在那裡,直覺世界顛倒了滾開,幾乎是爬着來到娘的床前,緊緊抓着娘的手,冰涼的溫度,正如娘那顆凄冷的心,這雙陪伴了我童年的手,卻再也不會溫暖起來了。娘沒過什麼好日子,小時候是全民抗日,長大點是解放戰爭、大躍進、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娘一樣也沒躲過,好不容易熬到了改革開放,卻是攤上了這等催命的毒病,就連。。。也是沒人陪着的。

  娘曾經說過:“俺這輩子就是這命,只要俺娃將來出息了,俺就是吃再多的苦,也認下了。”老爹紅着眼,喘着粗氣,揮手“啪。”打在我的臉上,自我記事到現在,老爹這是第二次打我,因為,第一次娘為了護我,替我挨了那一巴掌。從那以後,老爹就再也沒用那粗糙的手掌打過我,娘不在了,老爹的手還是結實的印在我的臉頰,誰知,老爹又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比打我的更響,老爹打我是疼在臉上,而老爹打自己卻是疼在我心裡,我淚眼朦朧的望着老爹,頭頂的青絲好像又添了很多的白髮,數也數不清楚。

  娘最終還是老爹埋了,就埋在那片麥地,當日滿天飄飛的紙錢,正如墳邊那些金黃的麥穗,圓圓的,很多很多。墳前是塊木碑,是老爹親手刻下的,木是自家種的松木,老爹說娘習慣用自己家的東西,別人的,娘用不順溜,住在自己家的地上,踏實,安心。墳頭除了那塊松木碑文與一些老爹收種的水果外,還多了一雙布鞋,娘扎的布鞋,還是我穿過的布鞋。

  將娘送走之後,老爹仍舊拚命地幹活,那年我初三,老爹讓我努力考,最好離開這裡的山窪窪,將來也好光宗耀祖。我沒讓老爹失望,進入了城裡一所重點高中,下發通知書的那天,記得快到秋季,我拿着鮮紅的錄取通知書哭了,老爹也哭了。當天老爹喝了酒,跟村裡的叔姨鬧騰了一晚上,連久不見上一面的村長都親自登門拜客,那排場真是給老爹掙足了臉。

  自從娘走後,老爹便沒怎麼笑過了,我彷彿又看到了那道站在田埂上抽着旱煙的身影,嘴中不住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頗為欣慰,酒過三巡,餚核皆盡,老爹一手拿着我的通知書,另只手握着還未喝凈的老白乾,招呼我晃悠着朝外走去,我跟在後邊,來到了娘的墳前跪了下去,把通知書放在娘的墳頭,將酒蓋搭客開來,酒香與周圍的麥香混成一片,令人陶醉不已。

  “孩他娘,娃考上了城裡的學校,俺知道你不喜歡喝酒,也不想讓俺喝這貓尿,可今天俺高興,你聽到肯定也高興,不多,咱就一起喝這一點。”老爹把瓶中的酒灑了一半,然後一口將酒瓶喝了個底朝天,藉著月光,我看到了老爹的眼角一片晶瑩。“這酒真辣阿,娃,過來給你娘磕仨頭。”我跪在娘的墳前,回想着以前的點滴,鼻頭不覺酸酸的,嗓子像是被什麼堵住說不出話來,哽噎了半天才冒出了一字:“娘。”老爹看到我流淚說:“娃莫哭,到城裡,好好的。”老爹的聲音也是哽噎不清,不知是不是如老爹說過的一樣,真是酒,辣的嘛?

  老爹為了給我交學費以及在校的各種費用,那雙手從此便沒有停下,直到我上大學的時候,老爹賣掉了幾十年住的房,在麥田娘的墳頭蓋了個草屋,我在校期間是半工半讀,老爹終於能坐在屋檐下抽着旱煙,靜靜地望着娘的墳。

  後來我在城裡買了房,把我的過往說給妻聽,妻哭着讓我去接老爹,老爹卻是怎樣都不肯和我進城,一邊抽着煙槍一邊與我說道:“娃,俺就是鄉下的命,去不了你們那裡,去了也是添麻煩,啥也不能做的,不如在這與同村的老工友下下棋,也能順便照顧下你娘,俺跟你娘熬了半輩子,終於熬出個頭,不過,她是看不見咯。”我望着娘的墳,比以前大了許多,很多都是新土,在墳頭兩側還種了幾棵松叔,松下的碑上也添了一塊瓦,碑前的布鞋雖是已經泛黃,卻還能看出當年的樣子,娘在地下還是以前的模樣,而站在地上的我和坐在屋前的老爹卻是改變了許多,尤其是老爹的黑絲,如今已經是滿頭銀髮了。

  老爹將煙槍使勁朝地上磕了幾下,“咔。”那桿我已經修好的煙槍再次斷成了兩截,老爹用另一隻手將另一桿斷槍拿起,非但沒有氣惱,反而笑着朝我說:“娃,你娘在底下太孤單了,叫俺去陪她了。”我盯着那桿煙槍尾段的紅跡,連忙抱起老爹坐上了車內,開車便朝縣醫院奔去,醫鑒報告下來了,老爹得的是癌症晚期,已經沒有搶救的機會了,我坐在老爹的床頭,就好像老爹當年晚上給我講故事的情景,老爹伸出乾枯的手掌,輕輕摸着我的腮,“俺這輩子最後悔的除了沒能見上你娘的最後一面,便是以前打你娘與那天打你的那兩巴掌。

  “還疼嗎?”

  我的淚倏然而下,抱着老爹哭個不停,就如同小時候老爹打娘的那晚,老爹拍着我的後腦勺,“還沒死呢,哭個啥啊!”嘴上雖是這樣說著,可末了還是落了淚。

  老爹走了,就在從醫院接回村的那晚去的,老爹說要死就死在自己的鄉,死在娘的墳前,否則將來在這城裡做個孤魂野鬼,尋不到鄉,更找不到娘。老爹走的很安祥,就坐在娘的墳前看着娘,努力回憶着娘年輕時的樣子,手裡攥着那桿斷了的煙槍,回頭笑着問我:“娃,你說你老爹這模樣下去,你娘還認得俺這老頭子嗎?”

  我紅着眼,吱吱嗚嗚告訴老爹一個字:“能。”老爹似乎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娃,俺下去一定告訴你娘俺去城裡了,俺們的娃現在是城裡人了。。。”老爹迷糊着說完這句后,“當。”兩截斷了的煙槍掉落在了地上。我在老爹的跟前跪了下去,後悔方才為什麼不多說幾句話,現在想說了,卻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老爹去后,我找人一起將老爹與娘合葬在了一起,兩塊松木製做的木碑立於墳前,南邊是老爹刻的,北邊是我刻的,老爹說不喜歡石頭制的碑,那樣冷,會住的不舒服。碑前放着一個木盒,是我與兒子親手一起做的,木頭是制碑剩下的,兒子問我為什麼不花錢買一個,那樣漂亮又簡單。我望着家鄉的方向,笑着與兒子說:以為這木盒有着家鄉的氣息。”兒子撓了撓腦袋,依然不解。

  雙手將木盒放在墳前的兩碑之間,捧一把土澆在南邊,兒子忙跑滾開學着跪下捧把土澆在北邊,妻子靜靜走到我另一邊跪下,雙手打開木盒並從腰間取出一雙布鞋放在盒內,長度正好不二,布鞋是當年娘給我做的新鞋,我並沒有怎麼穿,鞋邊被妻子刷過後成淡黃色。老爹走後,墳邊的稻子疏於管理,漸漸的一年不如一年,今年秋季正好也是泛着淡淡地黃色。我伸出雙手將原本放在墳前那雙泛着紙錢顏色的布鞋捧起,壓在了妻放的鞋上,“爹也要穿的。”我轉頭朝妻笑着說道。

  “恩,我還給咱爹準備了這個。”說罷從腰間取出一桿煙槍遞於我,接過後看了看,正是老爹用的那兩截斷槍合而為一,這槍便如同眼前的老爹和娘,分分合合,最重還是走到了一起。

  將煙槍放於木盒之中,不偏不歪,娘手中的布鞋與老爹手中的煙槍,在此刻搭配的竟然天衣無縫,與妻兒磕了頭,將紙錢拋向蔚藍色的天空,最終,還是回到了大地。

  風吹松枝呼呼作響,有種想哭的衝動,此時,我漸漸明白老爹將責任交與了我,也理解了那句傳自以往的話語:“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