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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戰場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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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題記)海龍屯,草木悲凄,暮靄沉沉;極目四望,枕骸遍野,陰氣逼人。此非久留之地,在趕馬人催促之下,我騎上黃膘馬,打馬下山。

  海龍屯老了,老得全是老人眼中的風煙。

  我不得不走,而海龍屯卻走不了。

  回首望雄關,不知明日夕陽再度,海龍屯又會是怎樣的寂寞與凄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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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到貴州遵義,多數國人只知國共內戰中毛澤東曾領數萬紅軍在此與蔣氏政權周旋,四渡赤水巧用奇兵力挽狂瀾彪炳史冊。而不太知曉距遵義60餘里的高坪鎮太平鄉龍岩山山中,有一處中國現存最完整的軍事古堡,同時也是全世界現存最完整的中世紀軍事城堡之一,它的名字叫海龍屯。

  “海龍”囤居群山之巔,四面陵絕,左右環溪,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僅後山有一線窄道可以攀登。史載:明萬曆二十四年(公元1596年),播州(今遵義)土司楊應龍的祖先巧用地形,在寬約5千米的山頂動工圍築石砌城垣,外建衛城三重,並建樓房、倉庫、水牢於其間;屯前設銅柱、鐵柱、飛龍、飛鳳、朝天、萬安等九關。各關之間有護牆相連,隨山勢綿延十餘里,氣勢磅礴,令人驚嘆。明萬曆28年(公元1600年)的平播之役,明廷自三月十二日起,發川、桂、湘、滇數省之兵24萬分兵八路圍剿,五月中旬收縮包圍圈把楊應龍圍於海龍屯,用“懸羊擊鼓”日夜騷擾屯軍,並設雲梯輪番進攻。六月初六破囤,楊應龍自縊死。整個古堡雞犬不留屠殺殆盡,海龍屯成了一個死城,從此結束楊家自唐末以來七百餘年的世襲統治。海龍屯的木結構建築在當年圍屯戰火中雖全被焚毀,但城牆、關隘、敵樓、卡門和其他石砌建築仍保持400年前的形制規模。屯上有楊應龍於萬曆二十四年(公元1596年)立的示禁碑,內容豐富,敘述詳盡,是研究西南土司制度和關隘設施的重要實物見證。

  “龍岩屯”焚毀后被易名曰“海龍囤”,意為“龍困於海,不能再興雲復雨”。

  五年前,我在遵義友人處品茅台吃月餅共度中秋佳節,席間始聞海龍屯血雨腥風驚悚歷史,激動之餘竟按捺不住,於次日酒醒之後,獨自一人匆忙乘車去高坪鎮,下車後方知並無可供車輛通行的進山公路。見天色尚早,在當地居民指引下,去古鎮街口尋一專為遊客出租馬匹的農家。於是乎,晃晃悠悠,騎上一匹肥壯黃膘馬,在趕馬人陪同下,縱韁馳馬,向著曾經硝煙滾滾的古戰場海龍屯古堡進發。

  龍岩山,大婁山東支余脈,群峰聳峙,峽谷幽深。兩條河流環抱的陡峭巨嶺之巔,曾經抗擊過蒙古軍的古堡、“平播之役”的古戰場,已被凜冽秋風染黃的層林裹卷而不見其真實面目。黃膘馬馱着我這個體格健碩的“酒囊飯袋”爬坡上坎,已是大汗淋漓身如水洗。其間一次馬失前蹄將我掀翻在地,好在並無大礙。舍馬步行穿過幽深箐林后,視野豁然開朗。猛抬頭,但見氣勢巍峨的天梯磴道直插海龍屯飛虎關門樓!好個海龍屯,朋友稱它氣勢恢弘、關隘險峻並非言過其實。明代萬曆年間慘絕人寰的“平播之役”主戰場、貴州歷史上規模最大、傷亡最多的戰役就發生在這裡。我驚異,我駭然:楊氏祖先是如何將萬千巨石一步步抬上險峻雄關?這要耗費多少人力財力?一位世傳土司為何要在荒山曠野建立固若金湯城池雄關?是何原因促使楊應龍起兵謀反?層層迷團有待抽絲剝繭一一打開。

  播州(今遵義)地近四川,土地肥沃,氣候溫涼,號稱“黔北糧倉”,是貴州開發較早的地方。楊氏土司擁有大批莊園,(事後查閱史籍,楊氏土司有莊田145處、茶園28處、蠟崖28處、獵場11處、魚潭13處。還有菜園、養豬場和牧馬場,海龍屯就是這些莊園中典型的一處。)又據遵義高坪鎮鳴庄村出土的《楊文神道碑》記載:楊文是播州楊氏第十三代土司,其任安撫使時,正值蒙古軍攻入四川合川釣魚台,宋庭急令思、播兩州聯合羅氏鬼國(今黔之西北)布防抗敵,時間是明寶祐五年(公元1257年)。碑文載:“置一城以為播州根本,……於是築龍岩新城。”這龍岩新城便是海龍屯,它是抵禦蒙古軍南侵防線上的一個重要軍事城堡。楊文以此為據點,率“楊家軍”三千入川作戰,三戰三捷,被敕封為“御前雄威軍”,在楊氏土司家史上留下光輝一頁,同時,也為後代子孫留下滅門禍根。

  海龍屯高踞龍岩山、用平整青石漿砌而成的厚實城堡就能抵禦朝廷官軍而萬無一失?不可一世的老土司,世人佩服其雄圖大略敢作敢為,抗擊蒙古軍勝了,那是抗擊外族入侵,且是以逸待勞,並以山川之險對抗草原游牧騎兵,佔盡天時地利人和,不愧為民族英雄。然而,身為朝廷命官(播州宣慰史)借勢座大而利令智昏挺而走險,要與中央政權分庭抗禮另立朝廷,不義之戰決定其必死無葬身之地!城破之日子孫骨肉六十九人滿門抄斬拋屍京都午門,上萬士卒血濺城樓宮牆,數百年苦心經營亭台樓閣毀於一旦,熊熊烈火,焰舌燎天!功也?罪也?

  霧裡觀花海龍屯 驢友中不乏貴州美女(圖)

  沿天梯磴道往上爬,石階越來越陡,我氣喘如牛腿腳酸軟,待氣定神閑之後方才步入古堡內宮遊覽。縱觀“土、月”三重城防關隘,確實稱得上雄關如鐵,固若金湯。蜿蜒山脊的城牆從鐵柱關一直延伸到銅柱關,站在銅柱關上可以俯瞰山下溝谷和層層關隘,易守而難攻。拾級而上還有歇馬台,並建有房屋供人歇息,構成海龍屯第一道防線。

  飛虎關,關在巨崖之上。下臨深淵,巍然屹立,構成海龍屯第二道防線。關頂有三座大拱券城門和兩道月亮門,前後兩道城門構成雙重防禦。俯瞰關下百丈深淵的“殺人溝”,我不禁倒抽一口冷氣,但見暮靄沉沉、冥冥暮色之中似有冤魂野鬼遊盪。“飛龍關”的門額出自楊應龍手筆,上款題“唐太師守播州三十代孫欽賜飛魚服敕封驃騎大將軍楊應龍書”,下款為“皇明萬曆丙申(萬曆二十四年,即公元1596年)央鍾月己未日王世芬立”。最壯觀的一組石構建築酷似萬里長城。下面的城門曰“朝天門”,上面的城門曰“飛鳳門”。朝天門石牆高14米,用千斤巨石砌成平座、立頰和雙層拱券,堅實牢固。飛鳳關屹立在石屯制高點上,規模宏大,並設有兩道大門。前有照壁,內有兩重天井,立有“驃騎將軍示龍岩屯嚴禁碑”一通,是一座階梯式布局的石頭城堡。

  步入飛虎關,是屯內的主體建築“老王宮”和“新王宮”遺址。“老王宮”在屯頂一道山樑上,佔地面積約2萬平方米,房屋雖毀而屋基尚存,它以石踏跥為中軸線,房屋分立兩側。正廳屋基坐北朝南,依山勢逐級建造。近城牆處有兵營、住宅區和練兵場。西南角為採石場,可通達後山的萬安關。“新王宮”位於屯頂的另一道山樑上,佔地面積1.26萬平方米,它以正廳為中心,廳前兩側房屋對稱排列,廳后亦有房屋、屋基台階及柱礎,見證歷史滄桑。距海龍屯6公里的養馬村,是當年“養馬城”的遺址,佔地面積約2平方公里,城牆周長6公里。設有東門、小東門、西門、張家灣門、月兒門和田家灣門。而今殘垣斷壁的養馬城仍可看出當年之宏偉,史傳其“可容馬數萬匹”並非誇大之詞。養馬城西南有養鵝池和養鴨池,是當年楊氏土司莊園的重要水源和消防池。

  四百多年,彈指一揮間。前車之鑒,後事之師。歷史永遠記得明神宗萬曆二十七年(公元1599年)持續兩年之久的“平播之役”。播州宣慰使楊應龍寡不敵眾,於萬曆二十八年(公元1600年)四月退守海龍屯。經49天激戰,明軍付出慘重代價,於六月初六破屯,楊應龍與其子相擁而泣后和兩愛妾同室自縊而死。次年正月神宗在京都午門城樓座觀刀斧手斬六十九名楊氏“匪屬”以“平播功詔天下”。萬曆二十九年(公元1601年)播州“改土歸流”,將其地分設遵義、平越二府。遵義屬四川,平越屬貴州。沿襲700餘年的播州楊氏,從此灰飛煙滅。

  面對屯內雲鳳樓、金庫、銀庫、繡花樓等遺址,我不禁感慨萬端。特別是只剩下台階柱礎的繡花樓,在當年破屯之日,殺紅雙眼的官軍沖入綉樓,一時之間,妻妾丫環或自隘墜樓,或以剪夾喉,哭聲震天,慘絕人寰;刀起之處,香消玉殞,血霧噴天如虹!火光閃處,雕樑畫棟劈啪作響,傾刻轟然倒塌。無數香魂麗鬼披髮甩袖,隨火鴉濃煙騰飛而起,飄向遠山,飄向蒼穹。

  據屯堡飯店一楊姓老叟介紹,那場持續兩年多的慘烈戰爭終結后,敵對雙方傷亡達5萬餘人。屍填溝壑之底,血溢石城之窟。由於屯頂戰死的士兵屍體無人掩埋,引群鴉遮天,招兀鷹蔽日,屍臭隨風飄蕩十里。鷙鳥棄巢,牛馬踟躕;屍骨暴露,慘白如雪。加上通往屯堡道路艱險曲折,人們都望而生畏而無人敢上屯頂。浩浩乎荒丘無垠,風悲悲蓬斷草枯;野橫旄旗,地插劍戟;群山靜穆,黯兮慘悴。或許是屍骨腐熟紅土,山頂上漫山遍野的杜鵑卻歲歲迎春綻放。而當殘陽如血山風凄厲,坡上杜鵑鳥啼血哀鳴,它是在呼喚那些枉死的將士?亦或是為無辜被殺的楊氏家眷悲泣?

  楊氏為何反明?僅僅是因為座大而目無朝廷?一向窮兵黷武的明神宗究竟有無責任?

  史載,明神宗萬曆年間(公元1573年~公元1620年),樹大招風的土司楊應龍與明王朝的矛盾日漸激化緣於先是有人誇大其詞奏報楊應龍“殘害多命,縱慾欺罔”、“間有據蜀志,間出剽州縣”。之後又是貴州巡撫葉夢熊添油加醋曆數楊應龍24條大罪,並“赴闕上書,請討應龍”。萬曆二十年(公元1592年),明王朝聽信讒言“檄楊應龍至重慶聽勘,拘留之”,並言“坐法當斬”。后楊應龍表示“願將五千兵征倭自贖”而獲釋,本來形勢業已趨緩柳暗花明,楊氏可逃過一劫,然事隔不久,朝庭食言又將楊應龍處以革職,並將其子楊可棟押至重慶追贖,致其子囚虐死於重慶。至此,因喪子之痛致楊應龍極度仇恨大明王朝,終於在萬曆二十四年(公元1596年)衝冠一怒起兵反明。

  楊應龍與明王朝的戰爭前後打了十幾年。聲勢最大時,他的軍隊曾襲掠餘慶、都壩。焚劫草塘二司及興隆、都勻各衛;圍黃平,戮重安長官,還劫掠四川江津南川諸邑;襲擊貴州洪頭、高坪、新村諸屯,侵擾湖廣48屯,搞得明朝廷上下震動,迫使明朝廷不顧國庫空虛,從陝西、甘肅、浙江等八省調軍隊到貴州增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這場叛亂鎮壓下去。

  在與明軍對抗的過程中,楊應龍為作長久計,從萬曆二十四年(1596年)開始,調集役夫工匠大規模擴建海龍屯。先將原有的城堡、宮室加以擴充加固,又筑前后9關作為抵禦明軍的防線,再於城堡外圍5公里處修建土城和三重月城,延伸防守範圍。城堡內則修建樓房、家廟、倉庫、兵營和水牢。經過他的苦心營造,海龍屯成了一個設施齊備,糧草充足的軍事堡壘。在楊應龍的心目中,播州即使為明軍完全控制,憑藉海龍屯固若金湯的防禦工事,他也能與明軍展開消耗對峙,企圖把明軍拖到兵疲將怠,不得不畏難而退。

  不可否認,楊應龍的確是一個習文講武、通謀略、知戰陣的軍事人才。他自己也很自鳴得意。海龍屯上的一副石刻對聯,很能證明他的勃勃野心。其聯云:“養馬城中,百萬雄師擎日月;海龍屯上,半朝天子鎮乾坤。”可見其豪橫跋扈,不可一世。

  養馬城始建於唐末,在海龍屯東,距遵義縣城約30里。清人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載:“海龍屯東之山頂,建養馬城,周五里,牆高丈余,可容馬數萬。”但這一次楊應龍的如意算盤卻落了空,即使如養馬城、海龍屯之堅固,豈能抵禦天朝數十萬軍馬日以繼夜猛烈進攻?

  楊應龍的修建海龍屯的目的,在他親撰的《驃騎將軍示諭龍岩屯嚴禁碑》中說得十分明白。自古“王公設險,以守其國”,所以他要修建海龍屯,“以為子孫萬代之基,保固之根本”

  依據歷史記載楊氏謀反史實,身為“驃騎大將軍”的楊應龍舉兵試法緣於固執認為天高皇帝遠,朝廷拿自己無可奈何。自認祖祖輩輩抗擊蒙古軍有功,且屢戰屢勝,觀天下大小僅此而已,何必繼續俯首稱臣?這正中現代一句俗語:“上帝要人滅亡,必先令其瘋狂。”縱觀歷史,凡華夏官民謀反者,如若不是藉助當權者腐敗無能大廈將傾之勢,豈有一人得以功成名就以座天下?

  嘆往昔,“養馬城中,百萬雄師旌日月;海龍屯上,半朝天子鎮乾坤”的宏偉氣象一去不再復返,只留下“斷壁殘垣瓦如丘、柱礎荒階對冷月。”

  平播大戰16年後,努爾哈赤入關建立了清政權,莫不與晚明連年征戰權傾天下財殫力痛有關。如果當初沒有楊氏驕橫一方,如果朝廷未曾食言將楊應龍逼上絕路,怎會發生慘絕人寰之平播之役?怎會發生清軍趁虛而入?但是,歷史永無“如果”二字,世間亦無後悔靈丹。

  站在飛虎關門樓之頂極目遠眺,但見蒼山如海,如波似浪;紅日西墜,雲捲雲舒。似乎自己也幻化成一名身披鐵甲、手執金戈、頭戴朱纓金盔、站立在威武雄關之上的一名武士。昔日毛澤東在遵義婁山關之巔,不也是身同此景、壯懷激烈而一氣書就“婁山關”一詞而震撼世人么?

  海龍屯,草木悲凄,暮靄沉沉;極目四望,枕骸遍野,陰氣逼人。此非久留之地,在趕馬人催促之下,我騎上黃膘馬,打馬下山。

  海龍屯老了,老得全是老人眼中的風煙。

  我不得不走,而海龍屯卻走不了。

  回首望雄關,不知明日夕陽再度,海龍屯又會是怎樣的寂寞與凄涼?

  再回首,不竟思潮起伏,心緒不寧;悲今古無義之戰,嘆奪權好鬥之雄,無貴無賤,同為枯骨,可言勝哉?

  想今古兵丁士卒,誰無父母兄弟?思荒郊野地枯骨,誰無兒女妻室?生得何恩?死又得何恤?其生其死,家無音信;人或傳言,似信將疑;妻思夫,兒想父,夢寐以求;及至實得死訊,布尊傾觴,悵望天涯;兒悲女哭,天地為愁。余曾於一九六五年秋親自運送軍隊從老撾班師回營之時,軍官妻室兒女向我哭問亡人下落,其情之慘,鐵石心腸也難免眼圈發澀。

  平播之役距今已四百餘年,而今我過海龍屯,會不會象以色列人過哭牆、匈奴人過祁連山、中國人過怒江松山那樣的心境?我不知道他們再回首時,會不會如我一樣愴然欲泣?會不會如我一樣,望落日餘輝中的海龍屯在青蒼群山襯托下,金燦燦,光閃閃,其壯麗之色隨日沉而遂漸淡化,最終溶於冥冥青嵐乃至湮滅而心生悲涼?

  我無語......